第1章(1 / 2)

网王同人之归去 佚名 78633 字 3个月前

章一 当年叶落不知秋

现实和理想有很大的差距。

就好比,人人都说手塚国光是个好学生,从不在讲学的时候打瞌睡,可是鲜有人知道他那宽大的衣袖里究竟藏着多少枣子。

所谓有苦的地方就有乐的存在,相生相克,和太极八卦差不多的道理。苦越苦,乐越乐。人是比较而存在的生物,这一点也不假。於是趁台上宗师口沫横飞、台下门人昏昏欲睡的时候从袖管里摸出枣子来吃,对於手塚国光来说简直就是极乐了。

所以为什么要打瞌睡呢?武林史,铸造史,青门史,不过是小小零食的佐料罢了。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谁也没料想,手塚国光是因为枣子才从一介小小门生听成青门最有声誉的前辈之一。

当然,手塚国光不仅仅喜欢吃枣——何况枣子也不是天天都有得吃——他还喜欢吃青豆。烘干的青豆只要保存的好,可以放很长一段时间。这不贵不贱的零食吃的时候配上不贵不贱茶水,对他来说也很极乐。

当他捧着茶杯不出声,就代表着他已经进入极乐世界了。

如果没有青豆,有八卦也是好的。

据说很久很久以前,青门不叫青门,“青”字和“门”字之间还有一个“春”字。又据说很久很久以前,青门的创立者龙崎堇是个绝世美人,绿云丰满乃“青”,面若粉桃乃“春”。只不过某年某月某的某一天,当风华绝代的龙崎堇拼命往镜子上呵气也无法遮掩那三十三条皱纹的时候,一道惊雷把门楼一劈为二,中间断了一块,从此“青春门”就变成了“青门”。

手塚国光面无表情地咬着茶杯,状似不为所动,心里却暗叹一声:人果然不能撒谎,你看连一个“春”字都要遭雷劈。

几个人围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只碟子,碟子上盛着一两银子三斤的天价瓜子。

手塚国光始终没动手也没动口,只是默默地看着。瓜子却是他在集市上买的,据说是用草药煨过,又加了新鲜的蚌汁烘培,所以才这个价。

桌上的成员,除了手塚国光之外还有三人:一曰不二周助,一曰菊丸英二,一曰大石秀一郎。

手塚的话很少,因此也不擅长交际,但好就好在他长了一张让人觉得很有眼缘的脸。至於究竟什么叫做有“眼缘”,让桌上几位来形容的话——

菊丸英二:好看啊。

大石秀一郎:应该说清俊才对。

不二周助:大家小小声跟我说,一,二,三——很……标……致!

因为有眼缘,他的不擅交际也就不成什么大问题了。某年某月的某日,他认识了这三人的其中一个,然后一个牵一个,每一个牵一串,这么牵来牵去,他好像跟全天下的人都有了间接的交情。

面前已然耸起一座小山的不二周助把自己的脑袋从八卦中拔出来,眉眼弯弯对手塚笑道:你不吃?不吃还这么大方?

手塚一脸理所当然:吾不喜欢吃,但是喜欢看别人吃。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众人闻言,都默默地放下瓜子,心想:一两银子换一个中午哢哒哢哒的声响,手塚国光你是太有钱还是闲得慌?

手塚国光的确不缺钱,一个月二十两银子的月例足够让普通老百姓羡慕。

而他不缺钱的根本原因,在於青门不缺钱。而青门不缺钱的根本原因,在於武林的大方。武林的大方么——三天一小杀,五天一大砍。要杀要砍总得有工具吧?要工具,找青门就对了。

一把刀,二十两;一把好刀,数百两;一把宝刀,千两托底,上不封顶。

有些门派经常砍人的——比如说水晶峰上的那个——半年就要换一批工具,是极好的大头。而且差的还不要,一定要好刀。门主更是挑剔,执掌五年,宝刀就换了数把。由此,白花花的银子便以万马奔腾之势,刷拉拉地流进翡翠谷。

除此之外,相比不二喜欢掷骰子摆长城,菊丸喜欢小动物,大石喜欢种花养草,手塚则没有什么特别需要花钱的嗜好。或者说,他唯一的嗜好就是他的本行——炼个成千上百把好刀,然后卖出去。

所以钱之於他,无非就是个悠哉游哉往上攀爬的数字。不花掉,难道留着啃么?

或者留给越前龙马娶媳妇,这倒不是没想过。

说起越前龙马,那是他满师之后收留的第一个弟子,也是唯一一个弟子,年方十三。跟宗师的三百岁比起来,只能算是个婴儿。

婴儿谈媳妇的问题,还太早了些,所以钱不急着攒。更何况,就越前龙马的发展势头,恐怕也用不着他这个只长十多岁的师父操什么心。

更更何况,他已经大半年没见过自己的小徒了。

更更更何况,手塚国光自己还没有媳妇呢。

有些事情还真是不能多想,恰恰在众人於手塚院中磕瓜子之际,在外游荡了大半年的越前回来了。

高是没见长,不过看起来很精神。背着一口铜鼎,挎着一只包袱,声音似比以前沉稳了些:“师父。”琥珀色的眼睛把屋里的人挨个儿打量了一遍。

他的身后背着的铜鼎曾是宗师送给手塚的满师礼。上面雕着九龙腾云,太极八卦,据说有阵法作用,可以炼化各种铸材,是个“很了不起”的鼎。不过手塚一直没用 ——自己原来那口炉子很称心,这玩意便一搁数载,堆在墙角积灰尘而已。三年前越前满十岁的时候,他想也没想就将这口铜鼎转手作礼物送了出去,完全是蓄谋已久的样子。

此刻,众人只觉越前周身的气息不寻常。

菊丸的鼻子比较灵敏,第一个闻出了端倪:“小子,你吃了什么好东西?”

越前也不遮遮掩掩,解下包袱往桌上一扔,顿时惊起一堆瓜子壳:“孝敬前辈们的。”无不炫耀的口气。

桌上的人都忙着整理仪容,只有手塚面前干干净净。他理所当然地伸出手去,打开包袱——里面竟是几大块上好的兽肉。连筋带皮,不肥不瘦,已经洗得很干净,似乎为了好保存,还特意抆了盐腌过。手塚摸了一下,竟是冰凉的,原来那白色的末子并非是盐,而是雪,奇怪的是雪一直未化,那肉便一直都新鲜着。

这不像是集市上买的,因为看那刀口,更像是小刀半扯半撕弄开的,而且有些地方的毛拔得不太彻底,显然是工具不合适的缘故。手塚朝越前看了一眼。

越前也回看了手塚一眼,说:“山上逮的羊。我已经吃过一块,还不错。”

十三岁的孩子出门一年,逮了只羊回来孝敬他们,也算是很够意思了。手塚想。而且那只鼎应该没闲着,可说是物尽其用,越前也没有白背一趟。

青门有个挺有意思的传统,就是打出第一把像样的刀之后,必须出谷去历练一次,期限是一年,一年之内必须回转青门,否则就永远别回来。而所谓像样的刀,就是指身价五百两之上的刀。出谷期间,不得为任何人铸刀。

越前年纪虽小,入门却很早。拜手塚为师是九岁时候的事,十岁得了那只“很了不起”的鼎,十二岁就练出了第一把合格的刀。那把刀其实也不能叫刀,只能算匕首,他体格尚未长全,所以内力不足,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错。

十三岁,他就离开了青门,历练去了,其实说确切一点,更像放风。

而手塚这个年纪,自然也曾经出去历练过。但其中的故事他从没向人提起,甚至对於自己的师父,也只是淡淡的一句“不错,学到了很多东西”便了事。

那年他给龙崎堇带回去的,是一把紫金簪。

即使他再有钱再败家也是绝对买不起的,更何况虽然他有钱他败家,却从不买这类装饰用的物什。龙崎自然要问这簪子的来历,他只说:一个人送的。龙崎又问是什么人。答曰:不认识。

所以连龙崎宗师也不得不相信手塚这个人有眼缘的传言了。天下人跟他好像都有点关系,又好像完全没有关系。

这么好的肉当然不能放在桌上喂苍蝇。在场四人见者有份,分好拿毛纸包了,一人取了一份。

然后大石说:给小虎留一些,它应该爱吃。说着,匀了一块给菊丸。

分过肉,再看天边,已经成了橘子色。

几个人抱着纸包站在门口聊了一会儿,便说是不是该散了。

而大石却说:“既有这么好的肉,晚上我也没什么要紧事,不如我做一些,大家一起吃吧。”

他说这话极自然,另外几个听着也极自然——能者自然多劳么。如果做菜也要排个一二三四,那大石在青门众师兄弟中至少能挨上第二位。

至於第一位,是人人都会想起的、曾在青门求学的河村隆。

据说那位的家里,世世代代都是厨师,手艺远近闻名。在他到来之前,手塚他们吃的可以说是很将就,有白菜吃白菜,没白菜吃萝卜,就是有钱也没用,往集市上走一趟,来回要花去一整天。他们都太忙,时间都消耗在武林史、铸造史和青门史上了,哪儿有空去关心肚子。而河村来青门,主要学的是如何炼制上好的菜刀,根本没必要知道武林稀里哗啦的相杀故事。空闲的时间多了,再加上祖传的手艺,使得这一片院落都受到了久旱逢甘霖般的福泽恩惠。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河村学不到五年就满师离开了青门。毕竟,做一把切菜的刀和做一把砍人的刀所需要的功力是很不一样的。

手塚忘不了他,尤其是吃饭的时候,教人不由得就会怀念起他的音容笑貌来。

但他到底已经是过去式了,聪明人应该着眼於现在和将来。虽说及不上传说中的河村隆前辈,大石的手艺也已经算是很厉害。

早在还没有河村隆的时代,生活在白菜萝卜之中的手塚众人就听说东边的剑院有一个很会生活的家政能手,而且很懂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共用精神。便都盼望着,哪日老天开眼,让他到刀院来。

大约是先前那成日白菜萝卜的艰辛打动了上苍,恰好河村走了之后,大石就被调来了西边的刀院,更恰好,挨在手塚的隔壁。尽管大石不像当初的河村那样空闲和有兴致,但只要他手头有好东西了,就会招呼周围的人来吃。

手塚与他们的熟络,应该就是从那时开始。

那既然大石愿意下厨,旁人还有什么好犹豫?欢天喜地地跑去厨房打下手就是了。

其实说在场的人都去打下手是委屈了某些人,像越前和不二纯粹只是为了好玩——菜叶堆里挖出来的青虫能玩上好一阵子,后来这只青虫便被带回去养着了,因为肥头肥脑,取名大熊武郎。菊丸倒是真正的打下手,在一旁洗菜切肉,刀功耍得人眼花缭乱。手塚也在帮忙,但事实上,他不知道该怎么帮忙。素来都喜欢吃不用劳动人的东西,像水果——集天地之精华自己长出来的,像青豆——做起来不费事而且很有意思的。以至於在主食方面,他的造诣实在不高。

不过好在他会做饭。淘米、生火不是难事。白花花的米在锅子里煮着的时候,他就立在一旁看大石忙活,暗自记下一些做法,以便日后好用。

羊肉真是好吃,在这将冷不冷的天气里,解馋又驱寒。

好酒好菜,宾主尽欢。越前顺便汇报了一下自己在外的所见所闻,手塚只是听着,看菊丸他们在那里闹腾,心里生出些感慨来:到底是年轻人啊……却听一旁抿着酒的大石也笑着叹了一声:到底是年轻人啊……

这话要是被宗师听见,恐怕要挨板子的吧。

只可惜,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吃完这一餐,自然都得散去。毕竟,这些人聚在一块儿也聊不出什么正经的二十四史,第二天还得讲学,总不能把本业荒废了。

不二和菊丸都住在剑院,自然结伴同行,大石则是往隔壁去了,众人走后,房间里就剩久别重逢的师徒两人。手塚忽然想起,自己还没弄明白这么好的山羊肉究竟是哪座宝山上的,於是随口问了一句。

越前说不记得山的名字,只知道有条小溪,似乎是叫什么川……

手塚默默地整理着床铺,心想:这不就等於不知道么。但同时又觉得,自己的小徒弟真是有福之人。糊涂到这份上,居然没有迷路,自己走了回来,而且还没空着手。这么好的肉,香而不腥,肥而不腻,不知道这羊吃什么长的,集市上也未必买的到啊……

果然命厚的人,就是惹金子砸。

这样想着想着就微微笑了起来。

越前很少见到自己的师父笑,更没见过这样莫名其妙的笑,立时感到有些毛骨悚然。他拽过一只枕头便往外屋走去,匆忙道:今晚有些凉,我睡外面。

手塚敛了笑容,纳闷。他不是向来都睡外面么。而且凉的话,不是更应该睡里面么。

分来的肉很快吃完了,大家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而这之后的某天,便听说水晶峰那个冰帝派了人来。

这本没有什么奇怪。手塚抬头看看院子里的枣树——果子几乎被打光了,如此时节,冰帝可不该来人了么。

据说每次来人,都是冰帝掌门的左右手;据说冰帝的门主也曾来过,帅得人神共愤;又据说宗师大人见到掌门的时候,连声音都比平日年轻了几分……八卦听了不少,可手塚从没真正见过冰帝来的人,连大石他们也是一样。

大抵因为冰帝每次来说谈生意都是直接前往宗师所在的浮云阁,从不和青门的门生打照面的缘故。而那浮云阁也不是门生能够随意到访的地方——没有宗师的召见,谁也别想踏进那一尺高的门槛里去,哪怕他这个“青门最好的门生”也不能例外。

既然无缘得见,也无所谓见不见。依手塚看,特别特别想见他们的,无非就是青门里稀稀拉拉的几个女门生。

说起女孩子,手塚心里有点发怵。表面上看起来弱势,实则精力过剩。闲暇的时候常会拿冰帝新掌门写的文章来念,也不知道是哪儿弄来的。无意间听多了,连他也能背出几句。大致就是自夸水晶峰有多么高,冰帝有多么厉害,冰帝的门主有多么帅。

他叹了口气:莫非是砍人砍太多,砍出毛病来了。

彼时龙马不在,手塚一个人坐在炕桌边上画图。画的是翡翠谷周围的山水地势,将来方便研究风水和地气。桌上的碟子里盛着一点青豆,旁边一杯热茶正冒着清气,嫋嫋然好像翡翠谷北边那条溪。

院子的门板忽然响了几声。他从不关门,爱进来不进来,悉听尊便的,所以也没理睬。然而等了很久也不见有什么别的动静,好像来人既没走,也不敢进门。於是他不得不出去瞧瞧了。

这一瞧便瞧见青门“稀稀拉拉的几个女门生”之一。

那女孩子正怯怯地站在院子门口,脸上除了一双大眼,别无惊人之处。

手塚知道她,龙崎宗师的孙女——龙崎樱乃么。性格脾气是真好,只是完全没继承到她祖母当年的美貌和风情,不禁让人觉得有些可惜。她是来传信的,传的不是什么好信:越前龙马被冰帝的人带走了。

手塚听闻,大大不解。龙马和冰帝非亲非故的,带走他干什么?

龙崎樱乃说,似乎是龙马在外面的那段日子弄坏了冰帝的什么东西,人家来索赔,也不要别的,只需龙马跟他们往水晶峰上去一趟,若宗师不肯……

“不肯便怎样?莫非想赖帐?”冰帝钱那么多,这样做也太失格了。

樱乃摇头:“他们要动青门的地脉。”

手塚点头,原来如此。

青门的地脉当然没那么好毁,人多势众么,可一群铸刀炼剑的和一群舞刀弄剑的打起架来恐怕占不了多少便宜。而地脉这东西说要紧不要紧,看不见摸不着不能卖钱又不能吃,却是运势之所在,藏於五行之气最为坚强之处。真要是失了它,中天青门的没落那是指日可待。

奇怪的是,青门都没几个人知晓的那风水宝地,冰帝的人又怎会知道在哪里呢?还是自己什么时候不小心说漏嘴给什么人听去了……

龙崎樱乃也说这事情不寻常,但从她祖母的态度看,竟是信了冰帝的话,否则也不会让龙马跟着他们去了。

她蹙紧了眉头,揪着衣角:“越前前辈这一走,只怕是不妙呀。”说着,那双唯一惊人的大眼自下而上望着心目中万能万能万万能的手塚前辈。

手塚不擅长安慰人,只得说:“别太担心,吾会想办法,毕竟师徒一场……”

靠,他能想什么办法啊!心下撞了三遍墙,还是决定往宗师那边“不请自来”去。

怎样,也得先搞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再说吧。

枣树枝头的最后一颗果子,在他关门的一瞬砸在了地上。

章二 似是故人来

水晶峰这个名字,听上去颇有点高处不胜寒的意思。其实它并不怎么冷,也并不陡峭,虽然山顶终年积雪,山腰上却是四季如春。而真正寒冷的地方,恐怕只有芥川的附近。

那芥川本是山顶流下的一条雪水,没有什么特别,但其所到之处百丈之内,无论草木都结起厚厚的冰层,就好比包上了剔透的水晶,是为“水晶峰”的由来。

芥川绵延数十里,从山顶一直到山下。那冰似有灵气,经年不化,即便带出山外亦是如此,真乃“冰之帝王”。水晶峰上的门派是以拟“冰帝”之名,取“坚强如斯,洁净如斯”的意思。

不过在新门主迹部景吾的眼中,那东西除了雕花好看和偶尔能够拿来冰红豆汤吃之外,并没有别的大用处。

说着吃红豆汤的日子到了,吃得到红豆汤的日子都是好时节。

平心而论,水晶峰什么都好,山水灵秀,气候宜人,别处采的果子可以放到芥川存着,十天半个月都不会坏。风水养人,因此冰帝也算沾了光,出得个个皮囊好看,内在丰富。

但世上总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水晶峰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女人。不是冰帝看不起女人,而是女人到了这里,多半被过盛的阳刚地气所亏,活不过几年去,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女人禁足之地。又因为没有女人,水晶峰的阳气更盛,现在便连雌性动物都找不着了,未来的女人则更加遥远。

因此神官忍足侑士常说:冰帝啊,那就是一个和尚庙!红豆汤啊,根本就是讽刺。

他爱喝酒,喝了酒就什么话都敢说,当然不喝的时候他也同样什么都敢说就是了。

所谓盛极必衰,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道分阴阳而生万物,极阳不可调和,不可再生,想水晶峰的阳气已经盛到了这份上,指不定哪天就要突然衰落下去。所以前任门主榊太郎尚未退位时,便从千里之外的灵山不动峰带回来一对麒麟。

他原想,麒麟比人耐得住地气变化,麟子自然比女人耐得住水晶峰上过剩的阳气。养在芥川一带净土,那太阴的体质兴许慢慢的就能把阴阳调和过来。经几年,再找女子守在芥川,芥川的阴气盛了,纵使就此一处,水晶峰的风水也能比现在强上许多。

所以他只想养麟子而已。

谁知那公的幻化成一只羊羔,自己跟到了冰帝。

当日的冰帝门口,人人都看见榊太郎一手抱着麟子,一手指着那只突然冒出来的“羊”,颇有气势地训斥道:汝要把自己的老婆克死,吾是没意见,但若是冰帝众人因汝而倒楣,吾绝对要把汝碎屍万段蘸酱油!

麒麟到底不是一般的畜生,它立时收敛了灵气,幻化成人形,便与一般男童无二。卷卷的毛发下,一双说不上大还是小但总之是很有神的眼睛,水灵灵地瞅着冰帝门主。门主到底不是冷酷的人,便说麒子可以住在冰帝,但只有每月中旬可往芥川一次。至於吃穿用度,概与新入门的弟子一样。

事情原该如此,很圆满。

母的那只在芥川自有人替它喂食抆身伺候周到,不必多说。但身在冰帝的麒子可不那么好过。虽说已逾百岁,但麒麟哪个不是活个千岁万岁的,到底只是个婴孩而已。习武是不能,又怕它到处乱逛出意外,门主为了省事,通常就是把它关在自己的寝殿内。而他老人家又总是忙碌,一忙起来便分不清东南西北,谁还记得这么个小东西。

那麒子平日无聊,又喜欢睡觉,睡起来也不管他东南西北,饿了也不知道,病了也不晓得。终於碰到几个衰日,冰帝遇到了麻烦,连门主寝殿的守备都派下了山,除了固守的杂兵之外半个人影没有,便有也都战战兢兢,盘子都端不稳还照顾什么小孩子。那麒子浑浑噩噩地,差点就在风口下睡死过去。好在衰日持续的不久,门主回到寝殿总算想起了它,救下半口活气来。

麒子出了岔子,它老婆便也茶饭不思奄奄一息,到底感情深厚是割也割不断的。

当时还是门主传位弟子的迹部景吾实在看不过去,便说:师父这般糊涂的,冲早把它弄死,就算它再怎么没用,好歹也是麒麟啊。

榊太郎坐在床边懒懒地说:汝爱养汝养啊。

迹部脱口道:有何不可。

榊太郎便回头问床上的麒子:汝可愿意?麒子还就真点了头。

麻烦的开始,往往就是因为多说了一句话。叫迹部形容起来,那日子真过得“静若处子,动如脱兔”,也终於渐渐的有点理解师父他老人家的苦衷了。

麒子喜欢到处跑,跑累了就随便睡,别人找得辛苦,它睡得舒服。怪不得前门主把它看这么紧,迹部抱怨,却也还是“慈郎慈郎”地叫着找寻下落。

“慈郎”是麒子的名字。一开始麒子只是麒子,旁人见不着它,因此无所谓称呼。榊太郎则一直“汝”来“汝”去,或者直呼“麒子”,皆是因为一个字:懒。但迹部嫌没名字叫起来不方便,又见它粘着老婆甜蜜的样子怪恶心人,就给起了“芥川慈郎”四字——意思是芥川的好老公。

某日,慈郎闲不住的蹄子不小心踩坏了迹部最喜欢的水晶盏,新门主终於忍无可忍教训起它来。它一委屈,便嚷嚷着要回师祖那里去。师祖还真被它吼来了,淡淡地扫了迹部一眼:汝不是比吾高明么,自己揽下的就负责到底吧。

孤军奋战最是寂寞。旁人把迹部的辛苦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因此再没有人会去接这个棒了。那静若处子动如脱兔的和谐日子,就这样过了好几年。

谁知,新门主继位五年庆的晚上,芥川出事了。一直逍遥自在的麟子被人剥皮拆骨,放干了血挖尽了肉。负责麟子安全的侍者虽武功不差,却没想到外人会来芥川,一时不察,被人砸晕过去。只记得行凶之人的身上背着一口大鼎,鼎的轮廓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慈郎哀嚎,迹部暴走,榊太郎叹气道:天意么?

水晶峰眼下正乱得一塌糊涂。

迹部门主拿把扇子用力地扇着风,恶狠狠地瞪着眼前的饭怎么也吃不下去。不是他太挑食,而是人衰起来,山珍海味恐怕也没那个胃口享用。

一会儿,前门主——也就是他师父那里派了人来,问麟子的骨头找到没有,又问眼下冰帝的地气缺憾有没有办法补救。

他说:吾正在想办法,叫师父放心。心里却咕哝:靠,本君能想什么办法啊!

再过一会儿,又有人来报说,芥川的下游找到一些散乱的兽骨,不知道是不是麒麟骨,要找神官瞧瞧才行。

他说:汝等暂且守着,看好那些兽骨,等忍足回来吾自会处置。便把那些人打发走了。

但是不等端起碗,他便看见榊太郎的贴身侍从桦地崇宏领着哭哭啼啼的慈郎进来。这一高一矮、一壮一弱的搭配倒是很有趣,可惜迹部笑不出来。那孩子一踩进门槛便飞奔着往他怀里撞,嚷嚷着师祖不要他了,他只有师父了……

他哄着:不哭不哭,汝师祖是被这意外烦了,过一阵子自然待汝好,汝得体谅……心里却觉得自己真像一个傻瓜。

眼下这黄毛小子哭累了,在他怀里沉沉睡去,迹部早已被吵得没了胃口。於是他撤了饭,脸色阴沉地抱着慈郎,席地坐在寝殿里。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能消停片刻。又一个传信使者匆匆忙忙地跑到门主寝殿,迹部的脸色真是难看到了极点。

不过他的怒气还来不及发作,对方便呈报上一个他等了许久的消息:神官回来了,犯人也已经擒获。迹部冷笑一声:“让他们入来吧。”

他要好好瞧瞧这小子是圆是扁,居然能吃了麒麟。但又觉得自己既要看他又不能叫他白白看了自己,所以就命人在殿中架起了围屏,他则把慈郎抱到内室,好让那孩子睡得更舒服。安顿了慈郎,他摇着扇子,隔着屏风看另一头的影影绰绰,觉得自己这才体会出几分门主的骄傲来,於是一面享受着,一面又有些悲哀。

先进门的是忍足侑士,衣袂飘忽,举止风流,虽然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但那说话的腔调出卖了主人一贯轻佻的个性:“门主,近日无恙否?”

除了心里添堵倒还真没什么有恙的地方。

忍足让了让,迹部才看清,那宽大的衣衫后面藏着一个矮小的人影,竟是个身长远不足七尺的小娃儿。他有些不敢致信地问忍足:汝确定是这小子?

忍足点头。全天下会背着鼎走来走去的只有青门的人,所以他去找了龙崎宗师——生意往来嘛,大头不是白做的,有问题的时候便好商量。把这个月内青门出谷五日以上的人都一一排查过来,只有越前龙马的状况最相符。叫人带上浮云阁一看,那年岁之幼,叫忍足也是吃了一惊。可他佩戴的小刀与麒麟头的伤口相吻合,且所背之鼎的鼎身有麒麟之气残留——该是烤肉的时候……

忍足说:“最重要的是,这小子供认不讳,还真省了我的力气。”

听了他的解释,迹部有些讶异又觉得好笑,哦了一声:“吾还真是没想到啊,青门出得如此人才。”语气不乏轻蔑。

越前跪在殿中,他的内力早已被封住,使不出劲来,双手又被捆在背后,此刻只有一张嘴能派点用处,当然要尽量发挥。冷笑着说:“冰帝也有不少人才,可惜一只鼎就打倒了,我也是没想到哇。”

这句话,顿时就把迹部才稍稍平复的怒意翻搅上来,程度已经够得上咬牙切齿得级别。但怒归怒,叫他做破口大駡这种破坏形象的事是决计不肯的,尊严啊尊严,即便绷的难受还是要强撑下去。他按了按跳动的眉梢,暗骂一句:这该死的小子……心想不给点教训是不行。

忍足冷眼看着越前的头顶,别有意味地嗯了一声,没说什么,只问迹部怎么处置。

越前又插嘴:嘿,最多不就是个死?能吃到一次麒麟肉也算不枉此生,给师父吃了麒麟肉也算是尽了孝道,哪怕就是你们水晶峰,又有几个人知道其中滋味呢……

迹部却似没听见,自顾自说:“既然吃了麒麟,想必也是补够了,再吃什么也不过是变成废物排出体外,未免暴殄天物,不如辟谷,对人对己都有好处。拿鼎砸吾门人,本该击顶而死,於是先剃个光头吧,关几日,等吾心情好了,再看是杀是留。话说那日晚宴被糟蹋了,吾想再补一次。麒麟肉虽好,或许人肉的味道亦是不错,普天之下有几人尝过?不如吾们开个先例,也是可以的。”

其他倒无所谓,但一听剃光头,越前立时怒了。所谓士可杀不可辱,要剃头发为什么不直接把头也给剃了?壮士义气翻涌着,张口就想骂人,却被忍足一回手贴了张封条在嘴上。

冰帝哪有汝等想像的这么好惹?迹部台面上端着正经严肃,看忍足把人拖下去,心下早已笑得像个乱臣贼子,显然是这两天被刺激狠了。

出了口恶气之后,迹部便没再去理越前龙马的事。就像当初榊太郎做门主时一样,他也忙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不同的是,这日程中有一项就是哄慈郎。

所谓夫妻连心,小麒麟突然丧偶,心情悲痛,干什么都不舒服,不舒服就要变成原形到处乱踩。对它唯一的办法就是像对婴儿一样抱着哄着,而且别人哄都没效,只有迹部,或者前门主。但是眼下前门主他老人家的心情也不是一般的郁闷,对慈郎完全没有耐性,於是就剩下迹部景吾了。

每当他也要不耐烦的时候,师父的一句话便要命地出现在脑海里:汝不是比吾高明么,自己揽下的就负责到底吧。

心字头上一把刀,他没别的办法,因此总指着那孩子跟忍足叹气:汝说吾堂堂冰帝之主这是在干什么呀。

忍足闷笑:我还想问你呢,还没开始犯桃花就有了个儿子。

迹部拿扇骨敲了敲茶几:谁说吾没有?喜欢吾的女人可是大把大把。

这是没错,喜欢冰帝门主的女人的确大把大把。论长相,迹部景吾是人中之龙。不说别的,就那右边颧骨上的一点芝麻般大小的泪痣,便叫多少见过他的女人念念不忘。即便在美男如云的冰帝,掌门的那张脸也是稳坐顶峰无人企及,再加上那体格那个性,在女人的心中自然是无限美好的。

“可你没动心。”虽然迹部总是自夸帅啊帅啊帅,但他仅仅是享受那种痴迷的目光,对女人本身却是很冷淡。比起忍足那种见到母的就想调戏的流氓个性,门主可真是洁身自爱了。或许就是因为太自爱,眼高於顶的结果就是任何女人都配不上“本君”……忍足点头,他就是这样的人啊。

“要说动心……”

忍足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

迹部闷了口茶:“还真没有。”看忍足失望的样子很有意思,“现在麟子已死,要拿什么来补它的缺憾,汝可有想法了?”

忍足立在一旁回答说,办法总是有的,兽骨已去看过,确实是麟子的,现让人用芥川的冰保存起来,但恐时间一长必有流失,处理还得尽早。

迹部抬眼:“怎么处理?”

忍足摊手:“还不知道。”接过迹部的一个白眼,他笑了笑不以为然:凡事总要试过才能下结论。就像姑娘,只有交往上了才能知道合不合适。

迹部挥手:去去,找姑娘去,别回冰帝这个鬼地方了。

冰帝门主的居所不是一般的华丽气派,倚山而建,层层迭迭的屋顶好像青云天梯,琉璃瓦一看就非常值钱的样子。高耸的门楼上挂着块匾,匾上几个洒脱的草书:苍云之间。一旁落款是门主的大名。

即便孤身站在这样的地方,手塚都没觉得自己势单力薄,可见是修练到一定程度了。他一面仰望那四个字,一面觉得这地方的主人真是自负得够可以。冰帝不过是住在半山腰,就敢说自己“苍云之间”,那要是住在山顶,该叫什么?天外有天?

不过想起那些女门生平日念诵 过想起那些女门生平日念讼过迹部的一个白眼,他笑了笑,的文章,他又觉得依照门主的个性这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要说手塚怎么会出现在冰帝,那是跟宗师请了假才跑出来的。当日他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便突然说要出谷一趟,却没说要干什么。宗师问也没问就准了他,其中的缘由两个人都心知肚明——龙崎老太太脸上不表现,其实内里也十分担心龙马,毕竟那孩子年纪尚小,许多事情还承受不了。而且不出意外的话,将来她会把位子传给手塚,然后手塚再传给这小徒儿。让冰帝把人带走实是无奈之举,谁让他们在理呢?

龙崎叹气:他师父要去看,就去看吧。

收拾行李的时候,大石在一旁问手塚这是要去哪儿。手塚说只是出谷去给宗师办点事。不二和菊丸又问他什么时候回青门。他说,不会很久。总之根本没提到越前,怕那几个家伙打破沙锅问到底,最后大家一起郁闷,毕竟那只麒麟在场的人都有份。

但是到了冰帝,并不意味着马上就能见到越前,他要先见门主。他对苍云之间的守门人说,自己是替龙崎宗师带话来的——要见头面人物的时候,宗师她老人家真是个非常好的通行令。

手塚身上并没有什么凭证,照理是不能进入的。但守门人上下打量他几遍也没叫他流露出半分的紧张,便暂且信了他的话,进去通报。很久才出来说,门主答应接见了,请跟我来吧。

这倒是挺意外的,本以为对方会刁难些什么,没想到这么轻而易举地就放行了。

手塚从没见过冰帝门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前没兴趣,现在倒有些兴趣了。心想不知道是不是真如文章里写的那样,帅到山清水秀风和日丽啊。

此时恰好遇到从迹部那里出来的忍足,守门人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忍足说,既然门主有客他不便打搅,还是先行告退。

手塚一向不喜欢多说话,更不喜欢和不熟悉的人多说话,而且对方也没有要结交自己的意思,他又何必?视线略扫对方的仪表——嗯,果然是锦衣华服,想自己的青门工作衣跟这身八鲜珍肉面般的装束比起来,真是朴素得如同酒酿饼一样。

迹部知道青门来人,想必是要为越前龙马求情,於是冷哼一声,照旧让侍儿把围屏架起来。威严么,自然是不可少的,尤其对面的人还有求於你的时候,迹部对此心里真是挺得意,想着大约今年的刀剑可以省下不少银子。他不穷,也不小器,但不意味着就喜欢做大头,往日被青门宰到的痛楚,今日终於有机会报复回去了,当然高兴。

一隔上屏风,一切就变得朦朦胧胧的了。两人见面,谁也没法把对方看个仔细,只知道大概的形状。

因为手塚站着,迹部便知道他身量挺高,该说是颀长,还真有点“高人”的样子。迹部是坐着,手塚看了个轮廓,觉得又是一碗八鲜珍肉面——不,应该说更高级一些,他想起以前河村提到过的白凤虫草汤,十全大补。

两个人都没说话。一个缓慢地摇着扇子,另一个大咧咧地往殿中一坐。

手塚并非不懂礼数的人,在青门他甚至还教导门人要通礼学,待人得体。只不过今天这架势让他不舒服,那道屏风败坏了他的兴致,反正互相之间都看不清楚,因此便大胆了起来,什么礼节也不拘了。他解下背上的包袱,取出其中藏着的物什,竟是一把宝刀。

那宝刀刀鞘十分精致,刀刃光泽明亮而且柔和,刀身近乎透明,形似淩湖微波,线条优雅犀利。

“汝想用这把刀换回越前龙马?”迹部冷笑,太天真了。

“吾不曾如此奢望,此乃见面礼。”手塚的声音像剑风一样穿过围屏而来,因为平日说话不多,听上去更觉冷淡。“吾只希望见小徒一面,看他现在究竟如何。”

迹部不知怎地心里有点发虚。想那孩子被剃了头发,又饿了几天,一定非常凄惨,做师父的如果见了……但很快又想,反正青门错在先,徒弟闯祸师父也该担着些责任,谅必没有立场来指责冰帝,便说:“汝要见,吾可派人带汝去禁室。刀暂且放下,等汝看过,自当决定是留给吾还是收回。”

手塚还真没拒绝,就这么去了,连说谢都省了个干净。

迹部拿扇子挡在鼻梁上——这个动作意味着他在想一些不愿意透露给别人的事,大概人有秘密的时候,都喜欢把自己藏起来,而他没地方藏就藏扇子下面。他不言不语地看着对方离去,又把视线挪向那把刀,末了啧啧两声:是吾想太多了吧。

慈郎还在里间睡着,少了许多麻烦。迹部无聊,想那人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便叫了茶,就坐在屏风后面喝。蜂蜜花茶的味道刚刚好,茶杯捏在手心里,那温度也很舒服。正要对果盘里的糕点下手时,他忽然顿了顿。想起刚才那颀长的身影,仙风道骨的,别有一番超然气质,叫人不敢违逆,他就觉得自己是不是也该少吃些呢。

还没有挣扎出个所以然,手塚倒是回来了,快得有点不可思议。

迹部只觉杀气一层一层地刮着自己的面颊,但看样子,对方并不打算发作,所以问了一句:“如何?”

手塚坐了下来:“很好,吾没有意见。”

没有意见?忍到头皮发麻了吧。迹部呷了口茶,趁机笑笑:“那刀呢?”

手塚说:“这本是宗师要吾送汝的,吾不打算,亦无权利收回。”

迹部哦了一声:“那本君就不推辞了。”

手塚又说:“吾略通风水,宗师让吾来是想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聊作补偿。”

迹部摇起了扇子。隔着屏风,大家都模糊着,他看不清手塚的表情,因此无从判断是真心帮忙还是有心添乱。不过也无妨,有忍足在,有越前做人质,对方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无非就是多一个人多一张嘴,让他住十天半个月,冰帝一向是很慷慨的。再说,兴许真能把地气的事情给解决了——虽然可能性不大,但正如忍足说的:就像姑娘,不交往看看又怎知合不合适?於是便应承下来,让人带着手塚到住所去。

对方前脚刚走,后脚慈郎就从内室里晃出来,蹭到迹部的身边。

“汝睡醒了?”

“唔。”他其实睡醒有一段时间了。睁大一双眼睛,看着迹部,好像有话要说,但是犹豫着。

“怎么?”

慈郎不说话。

迹部也不多问,只掰了一块糕点塞到他手里:“吃吧。吃完了去练字,若写得好,过几天吾闲了,带汝下山去玩。”

手塚的确见到了越前,但是师徒并没有说上什么话。越前一直在睡,至於是真睡还是装睡,做师父的当然比谁都清楚。手塚那时站在床边,心里只有硕大的两个字——凄惨。

天才大抵都很自负。龙马是青门少见的天才,五岁进的翡翠谷,十三岁就炼出了第一把好刀。再者成日都和他们这班师长混在一起,自然看不上同龄的师兄弟们。料想平时只是碍于师父的面子才礼数周到,当真放风出去,定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架势,否则他怎么敢杀冰帝的麒麟来吃啊。手塚甚至可以想像这小子在冰帝是怎么梗着脖子和门主硬碰硬的。

轻叹一口气,莫非真的是疏於管教?

冰帝没有对龙马严刑拷打,但是这恐怕比严刑拷打更让他这自负的徒儿不能忍受。以至於他宁可装睡,也不想和师父说些什么。

手塚靠坐在窗户边上,脑子里净“凄惨”着了,只觉得虽然冰帝这样做没错,可是他们不该这样做。大概目中无人的碰到了目中无人的,就是拼谁的地位高势力大。龙马让冰帝吃了亏,冰帝咽不下这口气所以现在报复了回去,在理是在理,龙马也的确活该,但一群人欺负一个孩子,让手塚觉得很不爽。

外面已是黄昏了,水晶峰的视野不错,现在还很亮堂,不像翡翠谷地势低,早早就埋没在山峦的阴影里。他习惯性的伸手往茶几上摸,没摸到青豆,想起这里不是自己的院子,只得闷闷地倒了杯茶喝。

这时正巧有人来了,在门边上轻叩两声:“先生,我是侍者凤长太郎,请问先生晚餐想吃些什么,我吩咐厨房去做。”

手塚放下茶杯:“八鲜珍肉面吧,有劳了。”

一碗面么,料想也吃不穷冰帝。

手塚一直觉得青门不穷,甚至和一般的中原门派比起来,算得上有钱,不过冰帝岂止是有钱,根本是太有钱。他住的这间不见得是什么上好的客房,但宽敞明亮,家俱虽简单,质地却是上好的酸枝木,室内打扫得一尘不染,即使席地而坐也脏不了衣服。茶也好,顶级铁观音,清香宜人,汤汁甘淳。总之一切都好得有点不近人情。

不多久面就来了。冰帝没有女人,所以这类侍应都是男人来做。这个凤长太郎看上去年轻,做事倒十分仔细,举手投足自有一套规矩,甚至问手塚需不需要专门的餐服,免得脏了自己的衣服。

手塚摇头——他又不是三岁娃儿,心里想着大概苍云之间的那位是一定要穿餐服的。他问凤:麟子死了,那麒子现在是怎样?

麒子自然有门主照顾着。

凤的回答让他有些诧异,没想到原来十全大补的门主还能照顾小动物——虽然那动物的年纪大概够做他爷爷。他不着边际地问了几句风水的事情,凤回答之后就退了出去,他便开始吃面。

唔,汤料和配菜都很入味,面也有弹性,火候刚好。

苍云之间的内室墙上挂着五把宝刀,如今又添了一把,只能摆在最下方的架子上。迹部景吾拿起来看看,叹一声“真是好物”,又放回去,似乎这样便满足了。因此他对刀的态度一向令很多人不解:既然花了重金买下,为什么不用,只是成日挂载墙上纯欣赏。

迹部却不以为然,刀不一定非得用来砍人才能叫刀。他只是喜欢,喜欢那颜色或者形状,就买来藏着,用不用不干别人的事。他常配的只有一把,一把名字叫轮舞的弯刀,十年之前他还不是门主的时候就用着。名字是迹部景吾自己起的,他起名字总有他的深意在。那刀之所以叫轮舞,不光是因为形状,而是它能让对手的脑袋如同轮子一样舞动起来……

传说总是很厉害很厉害,但见过轮舞的都知道:此器虽然形态别致,气刃淩厉,却还算不上什么极品,至少那墙上就有比它更贵重的。况且使用的时间一久,刀刃上难免有所损耗,形色也已远不如当初那样光鲜了。

忍足自认识迹部起就对此百思不得其解,按门主大人那吹毛求疵的个性,这把刀早该回炉再造。

而榊太郎却是气定神闲地呷了口茶,轻哼了一声:这是汝不了解他。打个比方,他不会允许自己手中的雀尾扇子少掉一根毛,但要真让他扔掉一把雀尾扇子可没那么容易,除非汝敢拔掉那上面所有的毛。

更何况,那轮舞恐怕不止是把刀这么简单。

谁说位高权重就不能八卦?榊太郎很认真地八卦着:大概是信物。想想又有些不对,谁会用兵器做信物呢?唔,那应该不是姑娘家……

迹部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师父在想什么,但他就是不说。猜啊,随便汝怎么猜。老人家也无聊,猜猜谜才不会一日一日迷糊下去。他解下腰上的佩带,刷拉一声退了刀鞘。刀锋上果然有些细小的豁口。唔,真是有点寒酸了,但是要扔掉是绝对不可能的,还是找个合适的人修修吧。

那个合适的人如今在做什么,迹部倒是有所耳闻。据说每日一早就不见人影,到正午回来,下午又出去,此后便要到深夜才回客房。

餐食倒是一顿没省,全都是八仙珍肉面的价,只不过这种事情用不着劳动门主去留意。

忍足一边和他聊起青门来的那个人,一边不拘地伸手抓迹部果盘里的栗子。因手塚未提起名字,又因青门专长铸造,便暂且称之为铸刀师。他说铸刀师曾来看过麒麟的残骸,当时面无表情地检视一块头骨,不多加什么评论,说了一句“真是极好的铸材”转身便走,真叫人不寒而栗。

迹部不以为然:难道要抱着麒麟头失声痛哭才正常么?逝者已已,能当铸材又有什么不好。

忍足手中的栗子没拿稳,砸在了地上。风度翩翩地捡起来,笑道:唔,看不出你对铸刀师还挺有好感。

有无好感不影响吾对世道的看法,同样,看法相同未必带表就有多少好感。迹部说着,心下夸自己一句:果然是很有道理。

数日后,“铸刀师”来找迹部景吾。他们之间依旧隔着围屏,看出去的人形依旧影影绰绰,一个仙风道骨,一个十全大补。

手塚说他并没有别的事要找门主大人,只想知道他们打算怎么处置越前龙马。杀,或者留。若是杀,可否带回屍体,若是留,何时能够放回青门,或者就这样一直半死不活地囚禁在冰帝,总得有个说法。

而迹部还是那句话,关几天,看心情。摇了摇扇子:“不过汝可放心,五天内暂且死不了,五天外吾就不好说了。”

手塚又问:“若吾填补了地气的缺憾,而届时越前还活着,吾可否带他回去?”

迹部在心底冷笑一声。要真是几天就能解决,他们冰帝这过去的几十年是否也太无能了。“若汝真能做到,吾自当放人。若做不到,就麻烦汝给龙崎宗师带话:一个越前对冰帝来说并无意义,青门该做何补偿请自斟酌。另外——”

他本想说,吾欲借铸刀师巧手一用,但转念一想,现在或许不是时候。这人看起来不温不火,却是别有一股傲气,不如等看他有多少能为再说。

“另外什么?”

“没什么。”

“那便如此说定了。”手塚目的达成,无需多留。回身衣袖一甩,随为无意,竟是十分潇洒。

芥川慈郎没有睡,而是远远的隔着内室的门帘看外面,等手塚走后才蹭出来。他说想出去一趟,不要任何人陪。

迹部立时摇头。把这孩子留在苍云之间就已经不让人省心了,这种时候再放他独自在外面溜达,难道又要自己满天下地去找么?“汝要去哪儿?让宍户陪汝。”他说着就往门口叫人去。

“只是到师祖那里而已,日落之前一定回来。”他一把拖住迹部的袖子,又抓住衣摆保险。

找榊太郎啊,这倒是不错。他老人家这几天应该也休息够了,早前也派了人去告诉他铸造师要为冰帝观视地气的事,现在也该宽点心了。慈郎现在去烦他是正好。迹部轻咳一声:“日落前,吾会派人去师父那里接汝,若汝不在,那就等着罚抄千字文吧。”

听见麒子到来的时候,榊太郎正趴在露台上啃栗子——那只栗子没炒开,肉粘在壳上,吃起来有些困难。此人大概以前拘束得紧,现在退休养老中,四下又无人,不知不觉就散漫了。因此麒子的造访真让他措手不及,突然脱出的果肉呛了他好半天。

咳到口干,手忙脚乱倒了茶来喝。连着灌了热热的三杯茶下去,榊太郎总算觉得舒服些。顺便把剩下的半斤栗子拢起来,罩上金丝罩,壳都收在锦帕里,顶端打了个死死的结。摊开史籍,做出一副研究学问的样子,嘴里含着半口微苦的茶水,不禁感叹,到底人老了,经不起吓,不过是个小徒儿拜访就这么大惊小怪的。摇头,叹气,再倒一杯。抬眼,一看见凤长太郎领着麒子走进门,他差点又把刚入口的液体重新吐出来。

“汝这是做了什么?!”

凤把衣衫破败、灰头土脸的慈郎往前门主身边轻轻一推:“呃……麒子在禁室跟人打了一架。”他实在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把话说婉转点,“还请师祖暂且收留他吧,晚些门主那边该有人来接。”

榊太郎轻咳一声,端着架子说:“嗯,吾知晓了,汝去吧。”

“凤长太郎告退。”

麒子干巴巴地站在殿堂里,和露台处的前门主隔着好长一段距离。他本放平了心等着挨駡,但是冲冲没有声音落下来,好比脑袋上高悬的铡刀冲冲没有动静,反而叫人不安了。榊太郎只是喝茶,中间偶尔剐麒子两眼,直到沉默够了才说话:“哈,汝真是长进了,打架还会挑地方。”

慈郎噔噔噔几步跑到榊太郎的面前,伸手就要拖衣袖:“师祖……”

榊太郎怎会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要告诉门主是吧?但就这身山花烂漫的,骗谁,怎么骗啊。而且看起来这小子早有预谋,否则按照凤的个性,怎会想到要把孩子送来这儿?料想肯定是慈郎说了要找师祖,期间少不了嘴皮子上的软磨硬泡,凤才答应了的。挥一挥袖管:“汝不用白费力气,这件事情叫凤撞见,汝师父肯定得知道。 ”

慈郎小声咕哝:“他又不是师父的近侍……”

“汝别忘了还有宍户亮——若吾猜的没错,凤能入禁室,那就说明宍户在。所以就算凤不说,他也会说。”榊太郎轻哼,“怎么,有胆打架,没胆承认?”

慈郎不说话。

前门主大人摇头——真不想管。前一阵子心情烦,才冷着脸把这孩子踢回去,现在又找上门来,真是……唉。榊太郎真想问他:汝到底有没有一百岁啊?不动峰那些妖僧到底怎么养的汝啊?“汝胆子倒是练出来了,知道自己去找人寻仇了。”

慈郎倒没有辩解,只是双手紧了紧,想了许久才说:师祖,师父他骗我。

慈郎把这几日在苍云之间听到的话都和榊太郎说了,包括怎么处置越前龙马,青门又来了什么人,铸的什么刀。他问榊太郎,所谓的“妥善处置”难道就是把他老婆的骨头拿去打铁么?而吃了他老婆的那人,现在还好好地活着,这究竟是什么道理?师父为什么会准许那个青门的铸刀师留在冰帝?对迹部他开不了口,然在祖辈面前,反而无所顾忌了。

“师父说‘逝者已已’,我真是不懂,真是不懂啊……”

看他这样,榊太郎本来准备了些大义凛然的话,如今倒不好出口了——这道理太难。

他只得打开了手旁的金丝罩,拿出一只看起来最顺眼的大栗子:“逝者已已,这是个好词。”剥了壳,分一半给慈郎,“等汝多活个几年,自然就能看穿。”转念一想,按照这麒子的长进速度来看,恐怕不是几年的问题吧。“今夜就睡在本殿。吃了跟桦地到内室去,换件衣服,省得被人笑话。”

禁室那一架,没打出人命,也打不出人命来。一个是不会武的小麒麟,一个是饿了好几天又被封了功体的残兵败将,扯来打去也都是些皮肉伤,虽然看着惨烈些,却没有性命危险。

小孩子打架本是无妨,却牵扯着两个宗派。宍户亮如榊太郎所预料的那样,次日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迹部景吾。迹部的脑袋顿时大了一圈。不等他消化,宍户又说了第二件事:不动峰的人请冰帝调些人过去,帮他们打开往生佛的封印——近日来魔物频频作祟,恐是天时有变,不使出杀手鐧是不行,又怕解开法印时被偷袭,因此需要护卫,望冰帝调派几个强将云云。

这些妖僧!仗着当初借了冰帝两只麒麟,现在处处占便宜。

门主拍桌,入木三分: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

宍户是个直肠子的人,说:日子难过是难过了点,但还不至於不能过。

哦。迹部冷笑:那好,给吾把嘴封严了,至少这几天不要给那个青门的铸刀师知道半个字。违者,就等着到不动峰陪妖僧们喝茶吧。

宍户走了,门外等候多时的凤便进门来。迹部照例问他手塚的起居,凤一一回答,说地气的事似乎有进展,其余和前几天无甚差别。凤是个老实人,那种老实是渗透在骨子里的,即便嘴上的说辞已经熟练了,表情、神态的闪烁不定还是骗不了人。

“汝有话就直说,吾已经够烦的了,不多汝一件!”

凤被吓了一跳,脱口而出:“我想借大补丹!”

迹部诧异:“汝要那个做什么?”横看竖看他也不像个要补的人啊。

“呃……”眼看门主的眼神变得古怪,凤的嘴是越张越难。

“算了,反正也不是值钱的东西。汝要,吾便给汝一盒。”说着便进屋取东西去了。

手塚头天来到冰帝之后就再也没去看过龙马,再加上冰帝也没有多嘴人,因此不知道龙马和慈郎的事。而自从和迹部订约,他就再也没去过苍云之间,每天只是带了笔墨砚台和一堆纸张,往山顶上去,就这么一路走,一路看,一路画。

但这天一早,他没急着出门,而是请人给青门送了两封信。

一封是写给不二、菊丸、大石他们的,内容无非是问安之类,再说自己可能要过几日才能回去,讲学还请他们费心;另一封则是给龙崎宗师,简略地提到龙马的状况,只希望她老人家别担心,此外,叫人把龙马的那只鼎送到冰帝来。

信刚送走,他便去了芥川,到了藏麒麟骨的地方,却不见神官的影子。想想也没别的事可做,就回了客房。不想正巧遇到凤,手塚就问他哪儿才能找到忍足。

凤说,快近中午了,神官大人应该在他的住所“月下花间”的房顶上晒太阳喝酒吧。

唔,月下花间,真是个淩乱风流的名字。

“吾去借麒麟骨。”临走前手塚不忘留下这么一句。他知道凤不光是负责起居而已,必定要知会迹部他的行踪,所以与其叫人乱猜还不如自己说清楚的好。

“先生不用过午餐再去么?”

手塚摇头。正要出门,身形却忽然一停,脚踩着门槛,竟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了。

“先生?”凤连忙过去检视,却被手塚拦了下来。

他摇头:“没什么,只是想到一些重要的事情而已。”

凤从袖管里掏出一只小匣子,打开,里边是几只新做的糯米团子,看起来白白嫩嫩的,还散发着甘草的香气:“这是才做的点心,本要给宍户前辈的,但是先生既然不用午餐,还是把这个带上。宍户前辈那边,我会再做一些。”他合上盖子,递给手塚。

手塚接过盒子,道了声谢便走了。

月下花间的地势比苍云之间低一些,在水晶峰的西侧一块伸出的山岩上,其实就是一间四周长满了野花的小屋。忍足有言:每日一采花,活到八百八。所以迹部说他骨子里好色没节操真有道理。

只可惜,这种风流情趣都要在冷冰冰硬邦邦的水晶峰上虚耗干净。冷酒下肚,便叫人顿生无限惆怅。叹气,如果有美女就好了。“长腿细腰,分外妖娆。”想当然地以为四下无人,他扔掉酒杯往屋脊上一躺,滚动,“唔唔,想下山想下山……”

手塚说:“吾是来借麒麟骨的。”

出人意料不带这样的……

於是,忍足一路领着手塚去芥川取兽骨,一路使劲分析自己刚才貌似小孩撒泼的动作有否被这摸不清底细的铸刀师看见。说到底,他是极要面子的人。

手塚当然是看见了,而且相当佩服忍足为什么没从屋顶上掉下来。只觉神官这人看似不拘小节,事实上,不论言行举止,他的一切都在礼数许可之内,并未有多少出格,而旁人只当他自在,其实么个中苦楚只有自己知道……这样一想,冰帝的神官也是个可怜人啊。

手塚取出凤给的点心,拉住忍足:“吃不吃?”忍足有点愣。手塚当他不要,就收回来说:“那吾吃了。”他真是有点饿。

等忍足想到“不吃白不吃”的时候,匣子里十来个白白嫩嫩的团子只剩下一只。在忍足极度惊异的目光下,手塚望着匣子无限可惜地轻叹一声,然后盖上盖子揣回袖管里,对他说:“走吧。”

忍足麻木地领着手塚,忽然觉得,这样大家都知道了一点秘密,算是扯平了。

确切地说,手塚不是要“借”麒麟骨,说“借”只是礼貌客套,谁能把锻得连亲爹妈也不认识的麒麟骨再变回原样送回去,这人就是神仙了。

手塚要麒麟骨做刀,但不说做刀要干什么,只说是跟地气有关。

迹部没怎么反对,说:既然他有办法,吾就看看他能怎样。反正骨头摆在那里也没有用处,要给慈郎看见又会伤心,还不如给他。而一说起慈郎,他不由自主地想“啧 ”一声——前天去本殿那里找人,不料却被榊太郎数落了几句。说是数落也不太确切,只是不轻不重的一些话,大致的意思是,不要以为小孩子躺着就是在睡觉,汝等大人之间的秘密,都被他给听去了。

师父,就算汝有意见,也拜托请不要说得这么暧昧……

眼下这状况,迹部觉得也不错,至少这个月余下的几天不用做保父,只是慈郎的逃避叫他难免有些伤怀。莫非真应了那句话——男大不中留啊。

头疼,叫人去看看禁室的小子死了没有,若没死,被慈郎打的伤还是要好好医治,辟谷而死和被打死区别太大了,他不想也不能担那恶名。

越前也真命硬,又是饿肚子,又是剃发羞辱,又是跟慈郎打架,居然还能“两败俱伤”地苟延残喘着。於是对於手塚而言,只要徒儿还没死,他就还有时间。奇怪的是,他似乎对此也不着急,像是知道徒弟决计死不了似的,这件事就丢在一边,只是专心於解决地气的事。

当这里越前龙马残喘的时候,青门的人就扛着他的鼎来冰帝了。

来人自报家门叫干贞治。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很轻,听起来有点神神叨叨的,脸上戴着个面具,遮住了眼睛,叫人看不清面貌。他没有见到冰帝掌门——掌门说,既然是送货的,又没什么别的要紧事,直接去铸刀师那里就好。他冷笑一声,很低很轻,感觉格外的阴沉,但并没有什么怨言,很听话地跟侍从走去客舍。

手塚恰好在屋子里,案几上放着前几天画的图纸,他拿着笔在那里圈圈画画,手边放着一个包袱,里面装着麒麟骨。

抬头见到干,他只是淡淡打了声招呼,然后收了案几上的东西,给干倒了茶,又让干把那只鼎扔在墙角。

同门师兄弟,虽然谈不上有和大石不二“那样”熟,至少也是“比较”熟。干大他一些,比他入师门早,如今是龙崎宗师那里的管家。铸造技术谈不上有多么精专,但极擅长史学研究,现在的青门史不少都是他收集编撰的。宗师派他来的意思,手塚能猜出几分,大概也是想让他探探冰帝的情况。说穿了,就是讨些八卦消遣。

干不喝茶也不吃茶点,上下打量对面的手塚几眼,摇头说:“汝这样可不行,回青门吾不好交代。”

“有什么不好交代的,汝只管说吾在这里过得很好,龙马他暂时也没事。”他喝了口茶,“吾还要再呆一段时间,师父有让汝带话么?”

干点头,笑笑说:“也没有什么要紧话,只是叫汝别太拼命了。”

拼命?他干什么要拼命呢。冰帝不是真的要杀龙马,他有什么好拼命的。

“这是大石叫吾带给汝的。”干从衣袖里掏出一包东西,居然是手塚爱吃的青豆,“他说汝上次走得仓促,没有拿,既然吾要来找汝,就把这个捎上。”

手塚接过来,放在茶几边:“青门还不知道龙马的事吧?”见干点头,他松了口气,喃喃道:唔,这样便好。

两个人随意聊了几句,干便要走。冰帝没有要留下干的意思,干是个识趣的人,也不乐意呆在冰帝。手塚送了他一段路程,到山脚,干问他还要多久才能回青门,他说最多十天半个月。

迹部没见过铸刀师几次,却对那仙风道骨耿耿於怀,因此咬牙忍了好一段时日,没有正经吃过什么点心。这天经过厨房,闻到红豆粥的味道实在忍不住,他觉得都这么多天了,也该修炼出些“仙气”来了吧,吃点应该没什么,便差人要了点来喝。红豆粥熬得真是浓稠甜美,叫人吃在嘴里,心也一阵子满足。不料他正稀里呼噜喝粥的时候,外面的侍从来报说,青门的铸刀师求见。他在心里啧了一声:真会挑时机啊。

他们有好些天没见面了,彼此似乎又陌生了点。迹部看铸刀师和前两次有些不一样,不再是那仙风道骨的样子,至於究竟变成了什么感觉,他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形容。上来只能客套一句:“先生在冰帝可过得习惯?”

手塚看他也有点不一样,隔着层纱瞧见那一身繁复的红纹锦衣,想这次不做乌骨鸡,改做红豆粥了么……他说自己过得还习惯,这次来,只是想借把刀用。

“做什么?”迹部挑着眉毛,疑惑地看他。

手塚说:“铸刀绝非易事,从无到有至少需要一月,而吾时日有限,若能得门主之刀一用,辅以麒麟骨,可节省不少工夫。”

他还是那不卑不亢的腔调。

迹部觉得这倒是正好。想必麒麟骨加护,一定能提升不少功力,不如把轮舞给他,一举两得。

但铸刀师说:“吾要吾送汝的那一把。”见迹部有所犹豫,又说,事情结束,定会双手奉还。

於是这边有了炉子,有了材料,就可以开始干活儿了。铸刀师在芥川选了个顺风顺水的好地方,然后把鼎往地上一放——规定方圆百尺之内不得靠近。鼎很沉,尘土冰屑陡起三寸,这才够力。

他要在那里呆上三天三夜。

忍足远远地看着,从头到尾没找一点麻烦。他手里握着一只食盒,是手塚之前塞给他的。他有些恍惚地对手下说:“你们在这里看好了,我到苍云之间去一次,若有异常便来去那里找我。”其实就是直接找门主。

食盒里是那日剩下的一只糯米团,用芥川的冰屑裹了起来,因此没有坏。手塚说半只给他吃,就当借骨借地盘的谢礼,另外半只给门主大人,算是谢他借刀。且不论这礼物的轻重,让忍足很意外倒是真的,还半只半只的送,细想起来只觉得这家伙怎么这么古怪啊。

到了苍云之间,他对迹部说了地气的进展,迹部心不在焉地应声说知道了。忍足见他没精打采,思忖他绝非小器人,该不是因为借出的刀,而是和至今仍没有回到苍云之间的慈郎有关,便说:“不把麒子接回来么?”

迹部用力扇了两下扇子:他不要回来。师父也不知是哪根筋迷路了,到现在也没烦他。叫宍户去接也白去。

“你自己再去一次啊,当面说说。你是他师父,有什么磨不开面子的事。”

“汝。”迹部拿扇子抵在神官胸口,冷着脸说,“汝下山找女人去吧。”一个小麒麟难道还要堂堂门主三催四请?迹部只觉跟忍足这种遇事皆大欢喜的人真没什么共同语言。

忍足却是很高兴:“那我要说多谢了。”临走的时候,他把手塚送他的食盒放在茶几上,“铸刀师的谢礼就全给你了,好好享用。”

忍足走后,迹部打开那“谢礼”的盒盖,见是一只糯米团,不免有些奇怪。於是闻了一下,竟有些药材的气味,皱了皱眉,又重新合上。忽然想起,不知道凤借去的大补丹是怎么用了。

人啊,到底还是有好奇心的。

芥川的冷,是干巴巴的冷。平日来到这里,都会催动内力护持身体,因此不觉得什么。但这会儿,力气全用在刀上了,若不是有口炉子,手塚恐怕根本挨不住那寒气。

说到炉子,宗师送的东西还是有道理的,的确是一口什么都能够炼化的好鼎。手塚一面看着火,一面运化阵法,一面在心里感叹:原来自己之前真是怠慢了它啊。又想起,越前之前还拿它烤肉来着……现在不烤肉了,改烤骨头,可惜不能吃。

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睡。以前在青门倒也不是没试过这样的日子。他向来是个简单的人,该吃的时候就专心吃,该睡的时候就专心睡,不二他们八卦他也听着,该去的讲学他还是会去。铸刀的时候,便也是一门心思,俗事都免了,哪怕几天几夜也没关系。不二因此常取笑他:你何时成仙,记得告诉师弟一声,我好准备着“鸡犬升天”啊。

只不过现在身在冰帝,感触自然不同。

不知青门那边是在干什么呢……虽然才离开几天,好像已经很久没回去了。恍惚之间,他这么想着。手上又催动几分内力,鼎炉内的火因此更旺了些。红莲吞噬着刀身,将其渐渐化成铁水。

太清寂的地方,时间流逝也是悄悄的。芥川满天遍野的苍茫,百尺之内又没有人的气息,只有溪水的潺潺声。手塚难得会在铸刀的时候感到有些寂寞。不知不觉地冷嗤:真是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把麒麟养在这里,会长命才有鬼……

只见月升当空,炉中的刀体已经完全炼化,手塚看准了时机,往通红的炉内投入麒麟骨。炽热的红焰霎时变为冰蓝色的冷焰。他用佩刀划开手臂,看着殷红的血在接触到蓝色火舌的时候瞬间蒸发,留下一股白色的雾气。那白雾并不散去,而是缓缓沉入炉中,与铁水混在一起。

血本是红水而已,不该有这白色的雾气,但他好像早就知道似的,并没有惊讶。

炉火又跳动起来,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了。

经过两天不紧不慢的挣扎,迹部到底还是去了本殿一次。

上回来这里,连小麒麟的毛也没看到,只领了一顿念叨,当时真觉得人不能这么倒楣啊,做师父不能这么窝囊啊……只不过因事务繁忙,没时间计较罢了。这一回,他干脆连通报都省去了,严格说起来,这叫“私闯民宅”,少不了前门主的一顿数落,但怕什么,现在冰帝的门主是迹部景吾啊。

要找人,就该叫对方措手不及。

榊太郎当时正教慈郎画画,画的是什么,迹部远远的也看不清楚。他只是有点讶异:前门主大人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有耐心了。不由想起多年之前慈郎被扔到自己膝下的情景,现如今可真是天差地远啊。莫非那时的他还没有老,而现在是真老了。老了,自然对什么都有耐心了。

慈郎似乎很高兴,一点也没有平时睡意朦胧的样子,握着笔,也跟着歪歪扭扭地画。这副天下太平万物同春的景象,倒叫迹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但无论如何也是不能这样回去的,他咳嗽一声:“看来汝在此过的很好。”然后向榊太郎行礼道:师父。

榊太郎意料之外地没有生气,只是说:“汝来也不找人通报一声。”看来心情是真好。老人家的脾气,有时候就是这么捉摸不定的。

慈郎就不那么自在,遮掩图画的动作多少有点手忙脚乱。反观前门主,早就不动声色地遮掩好了。迹部不能窥看师父的大作,便走到慈郎身边随手掀了遮掩的纸张。那上面画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吃的喝的玩的,还有一些小人儿,画的不怎样,但是挺容易认,有痣的那个肯定是自己了,敞着衣服四仰八叉的是喝醉酒的忍足,还有个子很粗大的桦地,张牙舞爪又没有头发的估计是那倒楣的越前龙马。最后一个倒叫他愣了愣:“这是谁?”

慈郎蹭着地砖,听师父问自己,便老实说是铸刀师。只因为没见过真面目,所以身上画了,脸盘上还是空白的。

迹部不多说什么,只问慈郎:“汝该回来了吧?”这口气硬邦邦,怪恶劣的。

榊太郎对麒子说:“汝的课业不能搁置太久,在吾这边也玩够了,随汝师父回去吧。”

慈郎应了一声。

一切就这么轻描淡写地下来,似乎太容易。

迹部领着慈郎往苍云之间走,路上都不说一句话。直到将近门楼的道口,迹部才停下来:“吾已经把麟子的骨头给了铸刀师,炼化了,要不回来了。汝可想清楚再踏入这苍云之间。下不了决心就别进来。”

慈郎的脚步滞顿了。迹部正打算独自走进去,一道人声闯入——

“你不觉得这样有些太不近人情了么。”

听这口气就知道是宍户亮。迹部勾起一个冷笑:“汝倒是很通人情。”他回头,拿扇子指指停在不远处的慈郎,“吾不近人情,他又算什么。再说,谁又对吾近人情了?汝可以问问他,吾可是个不近人情的人。”

慈郎默不做声在一旁站着,低头看自己的脚尖。

麒麟骨的事,迹部本无意隐瞒,只不过觉得现在就告诉慈郎不是时候罢了。谁知这小子居然也懂得骗他了,背着他去寻仇,打得人苟延残喘再跑去他师父那里诉苦,可真叫一个委屈啊。若换了别人,迹部自然懒得计较,最多“是啊是啊师父教训得真是”应两声,转眼也就忘了。但一想到,原来昔日的百般照顾竟比不上芥川的一堆骨头,那心里就好比被人捅了一刀似的——不是难受,而是……窝火。

“逝者已已。就算完美如吾,死了,也是一样是堆废柴。”迹部说完,一回身,干脆俐落地进门去。这潇洒的劲儿,让他想起铸刀师那拂袖而去的感觉了。

留在原地的宍户嗤哼:连这种事都要扯到完不完美,怎么不说,即便是废柴,也是完美的废柴啊?他问慈郎:“你走不走?”

慈郎犹豫着。

宍户是个没耐性的人,说:“那我先进去。”

铸刀师的刀完成了,已经给宍户看过。冰帝的侍长留着一头桀骜红发,似乎不像个细心的人,却将随身带着的一壶酒给了他。这酒很烈,喝下去一口,身体都好像跟着烧了起来。

他说要劈开芥川,宍户怔了半天。他说:吾可先讲在前面,芥川之水定有问题,但吾毕竟不是道士,一刀劈下去,或许就此阴阳调和,也或许就此毁了风水。

宍户道:兹事体大,这要请示门主。

吾不是跟冰帝打商量。手塚的细长的眼看着对方,平和面容之下,是不容转圜的威严。他将一封信交给宍户:吾要劈开芥川,汝只需告诉门主便可。

宍户走了,并无和手塚讨价还价的意思,可见是个干脆人。

手塚握着刀,斜靠在芥川旁边的一块巨石上。那刀身盈盈的散发着青白色的光芒,刀刃依旧形似流水,摸上去却像块冰。芥川还是潺潺地流着,但是再等一会儿,恐怕就会变一副景象吧。

这个姿势不花力气,很舒服。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照理应该他是倦极了,但是完全感觉不到睡意。积存在身体里的酒越来越热,就好像吞了口炉子似的。

他不常喝酒,只有和不二他们窝在一起的时候,才偶尔喝一些。不二是千杯不醉,菊丸一杯就开始胡言乱语,大石的酒量不错,不见有醉,最多就是脸红。龙马还不到能喝酒的年纪,但难保不会偷喝。而手塚喝得少,酒量如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上一次醉酒都已经过去好多年了,而且就连那次喝醉,还有一半的原因在於所喝的酒不对。

他跟宍户说的不是酒话,没有半点夸张。他要劈掉芥川。等身体聚集起足够的热力,他便一步一步往芥川走去。

百尺之外,冰帝的门人不明就里。想来不管是铸刀师要把芥川怎样还是芥川要把铸刀师怎样,都是麻烦,於是便要上前拦阻。“你们不可再往前。”凤长太郎出现得毫无预兆,但又仿佛已经等候多时,“先生自有他的办法。”

昔日和风细雨般的凤近侍身上背着一把剑,这真是比桦地讲笑话更稀罕的状况。眼看他将那剑往地上一砸,剑尖便牢牢地插在那儿:“以此为界,除非门主到来,我们就静观其变吧。”

谁说温柔的人就不能耍暴力啊,凤原来也是很厉害的。

那边迹部扇子一挥,桌上的茶碗就被掀翻了,滚在地上,碎了个七零八落。他指着宍户:“汝说,他青门算什么东西!”摇头:这个门主当得真没意思。

他几乎把手塚的信给捏烂了,又摊开,啪地一声按在桌子上。其实上面并没有什么很不得当的字句,只说:水至柔,柔以克刚,本是自然之理。如今水性甚刚,攻无不克,然无以克之,以至阴阳不调。吾今欲开芥川,若成,便如当日约定放回吾徒;若败,则悉听冰帝处置。

没有一个废字,还真是够简明扼要。哼,哼哼哼。

宍户倒不觉得怎样,只是想,一封信都能让门主笑得如此凄惨,若是告诉他手塚那句“吾不是和冰帝打商量”,不知道苍云之间的墙壁上会不会多一个脑袋大的窟窿。

迹部冷着脸叠好了信,抄上轮舞,对宍户说:“芥川是冰帝的地盘,要劈,本君也要亲自看着他劈。”

宍户跟在他身后,眼里只有那把刀:若只是“亲自看着”,你抄什么家伙啊,不如说是“助他一刀之力”来得确切。

他们出门的时候,没有看见慈郎。迹部不吭声,连表情都没丁点变化,似乎心思根本不在那上面。

手塚可不管什么一刀之力,既然决定了要做的事,就要贯彻到底。只见他迈入冰冷的山涧,刀刃上散出的灵兽气息便刹时团团护住他的身体,直至走到中央,冰泉未能伤他分毫。低头看水流从脚边绕行而过,他轻叹一声,果然逝者如斯啊。

手心一紧,麒麟刀气浪有如漩涡,将奔袭而来的芥川之水卷向天际。真壮观。手塚觉得自己活了这许多年,恐怕做的最有气势的就是这件事了。

这一刀下去,往日的芥川便不复存在。宍户说的没错,兹事体大,兹事体大……只不过,现在想这些已经太冲。肚子里的酒还烧着。都说酒能壮胆,现在手塚国光的胆子可大了去了。

迹部说要亲眼看着铸刀师劈开自己的地盘,到底是赶上了。只见一片白茫茫的水雾中,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就如同之前隔着围屏那样,朦胧之间大概能辨认出形状和风骨。不过这一次,围屏要退去了。

手塚的意念全集中在刀尖,周围水流、气流飒飒地缠绕着,吵得反而什么也听不见,仿佛一切都归於安静。他只是隐约觉得有人赶来了芥川。至於是什么人,他即使看不见,听不到,心下也能猜着几分。

他反手横握麒麟刀,顺着气流的缝隙旋身一划。刀势横劈芥川,水刃席卷四周冰原,经年不化的冰层也一瞬间被劈散。要不是迹部等人功力深厚,及时护体,否则也难保不会秧及。

芥川长久以来积聚的寒意终於开始消散,麒麟刀收势的时候,芥川的水也终於重新汇聚到河床内。水幕退去,世界一片清明。

迹部站在芥川边上,呆愣了很久。

手塚站在河床中央,神色缥缈。他回头,波澜不兴地看了迹部一眼。溪水齐腰,已不再那么冰冷刺骨。手塚把刀往水中一插:“这还汝。”

刚放手,急流涌来,一下子就将他推倒,往下游冲去。

第三章 尘缘渺渺

汝叫什么?

……青豆。

真普通的名字,吾是红枣。

红枣头上有个细细的柄,粘了土,衣服皱巴巴的,红的好像血。青豆干干净净的,背着包袱,包袱里有宝贝。它挨在它旁边。红枣说,它的红枣兄弟快要饿死了,可是它没有钱给它们买东西吃。

青豆看它可怜,就把包袱里的干粮给它。红枣说它走不了,青豆就背它走了一段。红枣很重,但是因为缺水变得干巴巴的,青豆就找水给它喝。

红枣捧着水说好喝,它叫青豆也尝尝。

青豆也觉得渴,欢欢喜喜地喝了水,却不料昏睡过去。

然后红枣不见了,青豆的包袱也不见了。留下的只有青豆,还有红枣的柄,一只金光灿灿的柄。

金光灿灿的红枣柄啊……

手塚确定自己是在做梦。一旦这么确定,现实的感觉便逐渐清晰起来。他觉得被子似乎一层一层地往身上盖着,又一层一层地被剥离。后来被子不见了,身体有些发冷。很累,不想睁眼,他伸手胡乱一抓,好像什么也没抓到,又好像被什么抓住了。

内心挣扎许久,他终於决定睁开眼睛看看,但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扯开一条缝隙。视线模模糊糊,不过看那人影好像是龙马,所以他叫了一声。对方没反应。他又叫了一声,然后说了一些连他自己也听不清的话,唠叨得有点不可思议。

他说:汝这一次可历练够了,连师父也陪汝历练上了。汝吃麒麟,师父陪汝吃;该汝辟谷,师父替汝辟谷;现在师父帮汝把冰帝的命根都劈了,这下汝该圆满了,师父也圆满了。师父无能,经不起汝折腾。若冰帝当真放了汝,汝这以后该怎么办,好自为之吧。这天杀的,其实吾还没活够……

说完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只觉天光亮得刺眼。手塚几乎以为自己是爆屍荒野了,然而仔细一看也不是野外,而是在屋内。这房间不知是什么材质的面墙,明晃晃的,家俱物品无一不散发着“我很贵”的气味。

半睁的眼流露出一丝不屑。

“苍云之间的寝房是否有何处怠慢了汝?”

是吗,他被河水冲到苍云之间来了。手塚的脑袋有一瞬间的混乱:苍云之间到底和芥川还是有一段距离,怎么就被冲过来了?之前好像看到龙马,莫非是做梦?还没开始细想,他已经觉得很累:干脆,闭眼继续睡吧,睡醒说不定就明白了。

“喂,别睡了,汝已经睡了三天,还没够吗?”迹部拿扇子敲敲床边,试图引起他的注意。可惜对方不理睬他,甚至把头往里边歪去。迹部难得没有计较:“汝不代见吾,吾无所谓。吾只想说,越前龙马已经回去了,冰帝并非不守信诺。”

他头发还没长齐呢,怎么能就这样回去?手塚的抱怨轻得更像喃喃自语。

迹部点头:“总算有反应了。”既欣喜又有些失望地一叹,“吾本也是这样想,但他要走,汝又有话在先,吾难道能不放人么?”

手塚不作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他来看过汝,汝却睡得跟死了似的。吾跟他说,汝为他才变这样,他差一点就要哭了。”

他是吾的徒儿,吾乐意。再说是吾乐意这么做,干汝屁事。

“汝不要命了么?”

不要命?怎么会不要命呢,自己的命自己还不清楚么。“吾死不了。”这一句说得倒是很大声。

迹部冷笑:好一句死不了。既然死不了,凤干吗还要借大补丹给汝保命啊。“慈郎可是把汝的遗言全听去了。”

手塚终於半睁开眼睛,十分吝啬地瞟了他一眼。

那日看着手塚被冲走,他脑子里就四个字——“灭顶之灾”。若不是凤大叫一声,他还杵在那儿灭顶呢。当时天色渐晚,即便是水晶峰,也终有看不到太阳的时候。冰帝一干侍卫卯足了力气从上游找到下游,直到眼睛发黑都一无所获。

凤一面找一面叨叨:他是个好人啊,不该早死的啊。

宍户一面安慰凤“肯定能找到的”,一面暗中叫人准备善后。

而迹部站在溪石上,放眼望去一片渺茫,希望也跟着渺茫了。他看到天边的一团青光,木然地想,那人是不是已经腾云而去。

於是慈郎驮着手塚出现在苍云之间的时候,迹部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的下巴长得不够牢固。

慈郎是麒麟的样子,脚踩祥云,金光灿灿。他驮着全身湿透的手塚,问迹部这个人还有没有救。迹部有些怀疑自己的徒儿是不是知道身上背的这人就是铸刀师,又不好多问,生怕原来他不知道,被自己一提醒就知道了。他可不想到时候救人变成杀人。

迹部叫人把手塚安顿在内室,给他换了衣服,又让凤长太郎去找大夫,顺便告诉宍户后事暂缓——人说不定能活过来呢。大夫来了,看过,开了方子又走了,凤便拿着方子去抓药。这么一来二去,迹部真的消停已经天光大亮。退了侍众,晕头转向地到外殿打算坐会儿喝杯茶,却见慈郎正趴在他平日办公的案上睡得很香。

茶杯歪在一边,差点就要掉下去,茶盘也摇摇欲坠。

迹部没什么精力追究,也懒得叫醒徒儿——要睡就睡着吧。他走到案边,发现慈郎的身下压着一叠写了字的纸。抽出一看,是千字文。

慈郎醒来,眼明手快地扶好茶盘。回头见迹部正在看自己抄的千字文,意料之外地倒了杯茶给他。

那一幕,天下太平,一切都很圆满了。

慈郎说手塚昏迷的时候曾经留了遗言,因此看起来好像要死了的样子。佛有好生之德,他在不动峰呆了那一百年就记得这个,於是急急赶回苍云之间找人救助。迹部“唔”了一声:汝也知道好生之德,汝打架的时候怎么没想到啊。口气倒不似之前训人的时候这么严重了。

至於那遗言具体是什么,迹部没问,慈郎也没说。

大夫给手塚诊脉,没诊出什么大毛病来——就是禁食多日,再加上泡了冷水,以至体弱受凉。又说他可能服过大补丹,但消耗太甚,药力一过,反而气空力竭了。

於是迹部把凤叫到跟前,问他究竟把大补丹怎么处置。凤觉得自己是个没撒谎天赋的人,遇到要撒谎的时候,他最多不说而已。如今事情告一段落,说了最多领些责罚,他就把这些天瞒着门主的话全盘招供了。

麒麟肉再怎么补,也没法让越前龙马饿了十天八天之后还能跟人打架。来到冰帝不久,铸刀师就和凤“十分无意”地提起,说观望风水和炼刀之前必须清净五体,因此饭是吃不了了,倒掉可真浪费。凤明白他的意思,思量饭还是一碗饭,不过是换了个人吃,况且哪个师父不护着弟子的呢,越前龙马年纪尚幼,手塚这么做也是人之常情。再说,“粒粒皆辛苦”,浪费是罪过。心里小木鱼敲着,慈悲为怀是天道。

不过应承是一回事,凤虽心软,原则到底还是比天大,他回答铸刀师:若无人追究便罢,有人追究起来,他也只能实话实说。

好在没人问起,就连他偷藏铸刀师的食盒到禁室,宍户也当不知道,真是给了好大的面子。只是数天下来,眼见手塚日渐虚乏,凤觉得那样毫不吝惜地掏空自己,简直作孽。不如借大补丹,把命拖住,好歹也该叫做师父的亲眼看看那拨云见日的时候啊。他没注意到自己拿着糯米丸子的时候,跟铸刀师撒谎撒得真溜。

先生他料定门主不肯轻饶龙马,破解地气和铸刀又都需要时间,这才出此下策。——凤说话向来口气柔和,这话似乎不站在任何的立场,但听起来就是显得门主不讲理。

他还背着剑。他把剑从身上解下来,放在脚边,意思就是甘愿领罚。

他越前龙马值几个钱?合着汝等都知道这来龙去脉,就诓吾一个?迹部回头,对一旁的慈郎说:汝要是有一天跟那小子一样,可别指望吾像他师父似的。

语毕,冰帝门主便对宍户侍长下令,凤近侍即日出发,去给不动峰支援建设。宍户一脸正直地领着凤出去,拍了拍他的肩:看门主那德行,估摸着我不日就会去陪你,现在只是时候未到罢了。

迹部想想还不够妥当,环视四周,见在场还缺一人,遂冷笑道:等忍足侑士回冰帝——或者谁去给他送个信,叫他不用来吾这里了,直接去不动峰报到吧,也好做个伴。那群妖僧不是要高手么?他们可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该满足了。

於是假不能白给,姑娘不能白泡,不动峰是个好地方啊……

至於越前龙马,迹部是当真让他来看自己的师父。其实并没有告诉他什么,单单说了一句:汝何德何能。

而越前站在手塚的床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不吭声,看样子已然要哭了,只是强忍着打死不肯丢脸。

越前龙马说想要离开冰帝,这让迹部有点小小的意外。看这小子也不是冷漠的人,把做师父的一个人留在冰帝似乎没什么道理。况且……头发也是个问题。再说他该不会是要跟龙崎老太太告状吧……不过回头想想,就算告了状,青门追究起来,以现在的状况,冰帝也是不吃亏的。

冰帝掌门最厉害之处便在於:不过眨眼的功夫,脑子里已经千回百转。

龙马低着头,看样子比以前安分了许多。慈郎也在场,这回两个人没打起来。

迹部来去打量几眼,对越前道:吾不拦汝,毕竟吾与汝师父有约在先。既然来过,回去的路汝该认识,冰帝就不派人护送了。

越前道了谢,转身便走。那俐落的举止,倒还真有点他师父的影子。

事情就是那样,迹部简略地告诉了手塚,最后下个总结提提神:凤长太郎被发配到不动峰,那已经是本君大发慈悲,照理知情不报是要挟制仗笞的;至於汝那徒儿,不是吾说,青门养出来的人可真是极品,这么极品的,吾放他回去不晓得是不是为祸苍生——但做人总要讲信义,这事儿当真叫吾为难了许久……

手塚听见了,可看起来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进去。他闭上眼睛,盘算自己该在冰帝呆多久。

银耳羹,软软嫩嫩的,带着透明的胶汁,看起来就很补。可几天来顿顿都吃这个,未免太清淡寡味。

手塚说,如果上面有几颗红枣就好了,白的红的很配,吃起来至少有点甜。迹部却觉得红枣不合适,对於饿了很多天的人而言,还是吃点干净柔软的东西好。

至於怎么吃,那都是迹部用调羹喂。手塚开始有些抵触——毕竟一只小小的碗他还端得住,但很快也就接受了——因为他发现自己捧着碗却没力气往嘴里送,直想睡觉。於是既然有人愿意动手,他何必劳动自己呢?张嘴一口叼住勺子的时候,对方的手很微妙地一抖,好像是受宠若惊。

吃了东西便有了力气,手塚不像一开始那么嗜睡,但也没有下床,只是靠在床头上看书。虽然眼睛盯着字,心思早就出离九天了。在冰帝呆了这么久,青门那边又完全没动静,这究竟是怎么了呢,龙马也不晓得到了青门没有。烦躁,往往是因为不知情。凤被派到不动峰去了,忍足也不在,冰帝上下认识他的不少,他认识的没却几个。眼下他能碰见的只有迹部景吾,可是……

通常想到“可是”后面便没了下文。

迹部忙完公务回来,还是跟习惯一样喂手塚吃东西,这顺手劲儿,就好像给自己养的猫喂食似的。手塚向来食不言寝不语——其实就是不爱说话。迹部却不喜欢这样安静,瞟了一眼手塚摊在矮几上的东西——

“《易经》?很好看么?”

“算命的书。”

“哦,写了些什么?”

“八卦而已。”

手塚自己没发觉,他扼杀话题的本事比迹部没话找话的本事大得多。

迹部无法,又怕他这样下去太闷,便丢给他一把九子连环锁,让他解着玩。手塚觉得那东西费神,放在一边,仍旧看自己的太极八卦。

不过这天的迹部似乎找到一个很好的切入口。

他带来一张画,上面画着很多小人儿,实在算不上好,像小孩子随手的涂鸦。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无用之用实为大用,无能之能实为万能。还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手塚拿着画,很透彻地看了迹部一眼:“门主果然是无艺不精。”

虽然汝说得没错但本君还是要声明这不是本君画的……迹部忽然想起之前手塚写给自己的那封信也是这样叫人想倒退三步口吐朱红。“吾徒慈郎的劣作,但他画了汝,吾想给汝看看。”

手塚一听是慈郎的东西,肩上不知不觉一松,把纸摊在床上仔细看起来。看完之后,他折起了纸,递还给迹部:“吾还没谢过麒子的搭救之恩,等回青门了,吾给他做把刀吧。”

“不必了。”迹部收起东西,“本君没罚他已经不错,就算他不像越前龙马这么顽劣,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况且他没有练武,要刀何用?再说了……”他缓慢地摇着扇子,顺便观察对方脸色,“吾已经送了他一把,没地方挂汝的。”

手塚觉得自己不该搭理他,谁料自己一向懒动的口舌这一次倒是很快:“哦,哪一把?”

“汝给吾的那一把。”

吾又不止给汝一把——差点就脱口而出,手塚猛然惊觉自己似乎落圈套了:“吾……”

“汝什么?”

手塚理了理被子,摆好之前还在翻看的书卷,解了头发:“吾累了。”倒头便睡,心想“就当那人不存在吧,吾要开始做梦了”仿佛就真能睡着一样。

迹部见他不高兴,又不好把他拽起来,心下一急,脱口问道:“那吾给汝的东西呢?”

东西呢?西呢?呢?呢呢呢……半梦半醒之间,只言片语好像产生了无限回音,难怪枕边风吹不得。手塚模糊地答道:“送人了。”汝送吾也送,这很公平。

梦话而已,谁知道几分真假,谁又知道是不是在赌气。

那一觉手塚睡得很踏实,所以他根本不知道迹部何时离开的,离开又是到哪儿去。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头中天,该是梦过了一夜,屋子里明晃晃的叫人睡不着。他爬起来,不打算看书,连环锁塞在枕下,也懒得玩。呆坐了一会儿,觉得总是这样坐着躺着很没意思。但是天到底有些凉,他又不想离开被窝,挣扎之下感叹自己之前的勤快劲儿究竟跑哪儿去了。

唔,地方还是要挪。

他很早就相中了这屋子的一处宝地——透过床边半开的大圆格子窗可以看见朝南有一处露台,阳光正好,风口有帘子遮着,似乎也不冷。手塚拖着被子走出内室,一步一步踩在地上,觉得脚底干干净净的,仿佛能长出莲花来。大约山中少尘,什么东西都不容易脏。既然是这样,睡在地上应该也没太大关系吧。他找了个方便观景的位置坐下,把被子卷在身上,很舒服地叹了口气。如果有茶、有青豆就更完美了。

他没想到会碰见芥川慈郎。

慈郎也是到那里睡午觉去的,猛一见面,两个人都愣了一下。慈郎诧异於这有些奇妙的景象,再说因为午觉不期而遇这实在是有点出人意料,一时不晓得该做什么反应好。至於手塚,则是把注意力放在他腰间那把刀上——果真是“他送他的那一把”。

总沉默着也不是办法,毕竟手塚看、起、来年长许多,所以先开口问:“汝是麒子?”

慈郎点头。

“这刀——”说到一半便停住了。手塚想问迹部为什么要把麒麟刀给麒子,让徒儿背着自己老婆的骨头,这,该说是门主的心肝太黑呢还是该说这孩子缺心眼……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但手塚也只是在心里八一下而已。他指指慈郎的腰间:“这刀有没有名字?”

“师父送的,起好了名。”

“叫什么?”

“青豆。”慈郎摸着刀说,“那是小名,师父说以后起个正式的。”

手塚外面端着镇定点头,心下悄悄为那名字吐了口血:饶了吾吧,小名就这款,正式的该是什么样?青豆,汝的红枣还在宗师的妆匣里躺着呢。“吾是越前龙马的师父,不介意的话,汝可以留下来。”

慈郎当真坐在他身边。那刀对孩子的身材来说太长,很容易就戳到地上,发出“锵”的一声。手塚打量这孩子,思忖着不晓得自己在他的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样——仇人?似乎不像。他记起之前迹部给他看的画,那个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的小人儿应该是他,虽然画得不怎么样,那神态感觉却是很温和的。

“师父他这两天不会来……”慈郎话说了一半,转念想铸刀师天天见着师父,他应该知道才是,所以下半句便吞回去了。

手塚“哦”了一声,似乎毫不在意这件事。

慈郎不习惯这样安静,正苦恼着该说什么好时,却听见手塚很简单地说:“睡吧,天气这么好……”诧异地望过去,发现对方已经开始闭目养神。但是没多久,又听见手塚道:“吾明天就回青门,这段时间叨扰了。”也不知道是醒着的还是梦话。

当夜,迹部没有到内室,餐食是前门主的近侍桦地崇宏送过来的,慈郎一直没走,还给手塚搬了小茶几过来做饭桌。桦地长得很粗壮,走路做事的规矩却并不逊色於凤长太郎。巨大的手举着小抹布,仔细地将桌子抆干净之后,才把食碟放上。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手塚看着自己的碗——虽然依旧是清淡的食物,却比前两天好多了,至少,有萝卜干。咬了一口,很脆,很鲜。冰帝就是冰帝,连萝卜干也比青门的好吃,到底拿什么腌的啊……蚌汁?莫非也是一两银子三斤么。

他没有问迹部为什么不在,慈郎也没说,桦地更不会多嘴,三个人很默契地就把这件事情给忽略了。最后吃完了饭,撤下饭桌,慈郎给他知会了一声:师祖要来,我们先告辞了。说得很得体,称着那年幼的外表,挺别扭的,但在手塚眼里却莫名添了点可爱出来。

榊太郎来到苍云之间的时候,手塚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整理好仪表,并且将白天午睡的痕迹打扫干净。因此前门主看到的,依旧是一个仙风道骨、自有一派威严的手塚国光。

而在手塚国光的眼里,榊太郎虽然有年纪了,却不显得很老,举止之间能看出迹部景吾的影子——也许当年的榊太郎并不逊色於今日的迹部景吾,或者该倒过来说,今日的迹部景吾并不逊色于当年的榊太郎。

榊太郎也没提迹部究竟去哪儿了,只说自己是为了地气一事早想来见青门的铸刀师,可惜前几日不便打扰,如今又听说铸刀师就要走了,这才过来看看。然后问了手塚的身体有无大碍,又问青门的近况如何,龙崎宗师的近况如何。手塚每回答一个问题,榊太郎就立刻想到了新的,不知不觉,居然过去了一柱香的时间。

榊太郎一面不紧不慢地客套着,一面也在试探手塚——他有直觉,会被留在苍云之间的人,一定有什么值得八卦的地方。榊太郎到底是榊太郎,做师父的就是不一样,他找话说的功夫显然比迹部要高明。於是聊着聊着就聊上了刀,先称赞手塚技艺精湛,这么年轻就能打出“青豆”那样的好刀来,又提到:“吾徒景吾也喜爱藏刀,苍云之间书房里就留着五把,但他平素只喜用那把轮舞——汝也该见过。吾不是刀剑师,依汝看,那轮舞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特别之处?特别之处就在於特别破吧。手塚被榊太郎的思路拎着走了一圈,一下子没觉出有什么异样,但想想又有点不对劲,小心总没错,於是答道:“依在下看,那刀并无特别之处,或者,特别之处不在於刀本身。内中的含义,尊主先生该问门主才是。”

榊太郎暗叹:这太极打得漂亮。不过,打太极本就说明,铸刀师果真和迹部景吾关系匪浅。赋闲这么久,榊太郎似乎从没有像今天这么兴奋过;“嗯,吾问过那把刀的来历,但是他不肯说,这不肖徒啊……”

手塚看似无意地插话:“也可能,刀总是用久的比较顺手。毕竟不同形的刀,刃口、力点都不同。”

“是吗……”榊太郎喝了口茶。

“是。”手塚也喝了口茶。

榊太郎想,既然知道和青门大有关系,吾就不急,来日方长嘛。

手塚也在想,冰帝果然不宜久留,明日一早得赶紧的……

这口茶居然能喝出两般滋味来——冰帝就是冰帝,连茶都是神奇的。

(以下算是插播一段小虎和大熊武郎的花絮,有些无聊,纯属个人YY,囧。)

手塚走了这么久,青门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比如,小虎和大熊武郎之间的关系有那么点不一样。

所谓物似其主真是一点都没错。大熊武郎的头部有两道弯弯的纹路,看起来总好像在笑。就是因为这样,当初越前龙马才十分大方地把它让给了不二周助。於是当日不二找了个小木盒子给它做窝,好吃好喝伺候着,把它养的又肥又壮。大熊武郎不怕生也不怕人,吃得下睡得香,体量渐渐的有些出格。不二打量那盒子许久,说:即便是虫子,整天呆在一个地方也闷得慌,该遛遛才好。於是只要天气好,闲暇时分总能看到不二在青门错综复杂的小道上遛虫子。

可惜青门女门生虽少,到底还是存在的。就算温文尔雅的不二前辈在她们的心目中与素未谋面的冰帝之主同样无限美好,也不至於到爱屋及乌的地步。其中一个叫朋香的跟不二打商量:如果前辈放弃这只虫子,全青门的女门生从此只爱你一人。但不二觉得,女孩子们尖叫起来不知比大熊武郎恐怖多少倍,所以最后他回答说:我还是在院子里遛遛吧,不劳费心了。

至於小虎,那是菊丸捡来的野猫,公的——这一点,菊丸特别翻过它的肚皮确认。不二给起了个大名叫虎次郎,因为它白底黑纹,挺有虎相。那一年气候不太好,山上幼禽少得很,常有野兽往谷里有人烟的地方钻。菊丸发现它的时候,它正趴在不二周助的院子后面啃半截剩下的萝卜。

菊丸觉得,既然是在不二的地盘上发现的,不二该养。可不二挠着小虎的脖子说:这是你发现的,该你养,我给取个名字就够了,给我养,那是造孽。菊丸想想也是,照不二那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个性,真会是造孽。

当然后来他确信自己被诓了——看大熊武郎,那不是活得很滋润嘛。

小虎性子不躁,即便晚上精神好,也不乱闯,白天更是菩萨似的,在一个地方一呆就是半晌。菊丸怕它这样下去闷傻了,便常带它去别的院子转转——去的最多的当然是不二那里,大石的院子有些远,但有吃的也会去,至於手塚那儿么,菊丸总觉得那种一本正经的气氛不适合小虎的成长,还是算了吧。后来有了大熊武郎,菊丸便时常到不二的屋子里逗虫子玩,顺带把小虎也捎上,教它给大熊武郎喂食,要是感情好了,也算能做个伴。

第一次小虎对这新玩意很好奇,伸出爪子要去摸对方柔软的身子,却不料大熊武郎一个挺身扒在爪背上就死活也甩不掉了——当时它很丢脸地惊叫一声跳起来,被菊丸狠狠的敲了个栗凿……而大熊武郎,似乎借那次一点小小的恶作剧就摸清了对方的斤两,因此它最爱做的事情,莫过於站在小虎的脑袋上散步休息眺望远方……

菩萨不愧是菩萨,开始会怕,会惊,会不爽,一旦习惯了,也就不计较了。喂食的爪子也伸得笔直而有分寸,那安分自律叫菊丸感到深刻的羞愧。而大熊武郎则更加放心大胆地在它头顶上扭来扭去,或者干脆窝在软软的皮毛中间打盹。

不二一面垒着一尺高的麻将牌,一面忙里偷闲地感叹道:悍妻啊……

菊丸回头做了个很无奈的表情:我知道你八卦,但是我不知道你连野猫和菜虫都能八到一起。再说,你怎么就知道大熊武郎一定是个姑娘家?

不二呵呵地笑道:是不是姑娘家有什么关系。要是姑娘家,就得改叫大熊武妞了,多难听。

菊丸翻了个白眼:那叫你娶个大老爷们你愿意?

不二摇头:娶个不喜欢大的姑娘家还不如跟喜欢的大老爷们拜堂呢。如果小虎爱大熊,大熊也爱小虎,我们就给他们拜个堂成个亲,让他们在一起过。

很好很强大。菊丸很认真地问不二:那洞房是要怎么办呢?

不二小心翼翼地垒上最后一块麻将牌:排排睡嘛。

菊丸英二平时喜欢吃零碎的东西,最好是硬的,脆的,咬起来有声响的,所以他喜欢核桃。这几天大石下山买油盐的时候就顺便给菊丸带了核桃,招呼他来吃,菊丸就屁颠屁颠地跑他院子去喝茶闲磕牙。

菊丸哢嚓一声咬开核桃的时候,忽然想起不二没头没脑的提议,就把这话告诉了大石。大石不动声色的,一边理着桌上的核桃壳,一边点头说:“不错啊,就照不二说的办吧。”

菊丸喷了一桌子核桃渣:“怎么他发疯,你也跟着发啊?”

大石笑了笑,摇头:“怎么是发疯?这不是挺有意思的么。这事得赶快,就要入冬了吧。”

菊丸不解:“这和入不入冬有什么关系?”

“唔,等来年开春你就知道了。”他看时间不早,便问菊丸要不要留下吃饭,菊丸是不会拒绝的,当然说要。於是他便进了厨房,生了炉子,然后噔噔噔地切菜。那手法虽然不及菊丸的眼花缭乱,但是很熟练。切出来一色规规矩矩的菜丝,就和他的人一样的感觉。

菊丸站在他边上,百无聊赖地刁起一根黄瓜丝:“来年开春和现在有什么不一样啊?”

大石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想了想,说:“那时候菊丸就长了一岁。”

菊丸脸色一沉:“这和我长没长有什么关系?”见大石不答话,他刺溜一声吧黄瓜丝吸到嘴里,“哼,既然你不说,嫌我小,那我还就小一回,明天讲学我不去了。宗师问起就说我太小,回去吃奶了。”一甩袖管,转身就走。

大石放下菜刀,一手抓住菊丸的腕处,力气说大不大,却很巧妙,叫他一步也挪不了。菊丸恶狠狠地回头,张嘴要说话,大石眼明手快地给他塞了根黄瓜。哢嚓一声咬断障碍物,菊丸用力地嚼:“就知道用这种东西堵我。”

“你要吃,我可以再给你。”大石把切好的东西丢进锅里,“等手塚回来,就给大熊武郎和小虎拜堂吧。”

大石的话落音没几日,隔壁的门便吱呀一声开了。起初他还以为是门生要找手塚,想想又不对:手塚走了不是一天两天,基本上全青门都知道了,哪还有什么门生会来找他?他正想着,自己的院门也被推开了。於是切菜的刀子就这么愣愣地停在案板上。

手塚好像是被一阵秋风带回来的。虽然他自己说,送他回来的车还没有走出翡翠谷,但那飘忽的景象,已经在大石的脑子里生了根,拔也拔不掉。

手塚进到他屋里,第一句话便是:龙马没有回来么。

他不像在询问,因为几乎已经是确定的事——这刚好吃饭的时候,龙马如果不在院子里,那就是到大石这边来,两边都不在,那就是没回来了。

他看起来很累,但是精神还支撑着,话说的很快很简短,表情倒是绷得和往常一样,只隐约多了一分焦急。大石请他坐,他就坐下。给他倒茶,他只是低头闷了一口,就不再有别的动静。大石笑道:这才多久不见?龙马之前一去大半年都没看你这么关心过。

手塚支着额头,半合着眼睛说:他到底回来过没?

大石抆着手:人没见过,信倒是有一封。宗师那里也有,英二和不二他们都有。

手塚抬起头来,看着他。

大石接着道:说是有大事要做,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叫我们别挂念着他。

手塚只觉头痛欲裂——大事,什么大事啊?上次吃了麒麟,这次准备吃什么?

还说,要找他,往西崖四天宝寺去就好。大石补了一句,然后笑起来:你别担心,还有两个月就满一年了,怎么的腊月都得回来吧。

手塚应道:是啊是啊,他的鼎还在这儿呢,呆在外面准冻死他……

这笑话,未免太冷了。

手塚回来的时候,没有让冰帝的马车进入青门的地界就下了车,走了一路。这一路上,有不少门生撞见,因此很快刀剑两院便知道他已经回来的事。用过午饭后,便陆陆续续有门生到他的住所探望。

探望么,除了看看人之外,无非就是问他这一去是为了什么,顺道表达一下思念之情,然后提几个不痛不痒的技术问题。只不过人来人往的一多起来,耐性再好的人也会不耐烦。

手塚一一应付,等到再没人来时,已经快要晚饭了,连偷空去一趟浮云阁的机会都不给一个。考虑再三,还是等明天或者后天再去好了。

大石料他没有时间做饭,应付这么多人也够呛,因此揣了面和几盆小菜到他的院子来,问他要不要吃。手塚坐在暖台上,点了点头。其实他并不怎么想吃,被人影晃了一个下午,晃得头晕脑涨。勉强动了几筷子,吃了一些面和笋片,倒也舒服,看大石乐呵呵的样子,心情也好了点。大石见他吃不下了,就把东西收拾收拾,给他泡了杯茶,然后把龙马的信拿出来给他看。

龙马果然没有写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几句话而已,跟手塚写信一样简略。大石不无感慨地叹了一句:不愧是师徒。

手塚觉得大石应该知道自己这次出去是为了龙马,只不过装着不知情罢了,不问也不提起,真是善解人意。嗯,善解人意。他又想,不知道吃了麒麟肉会有什么后果 ——功力大涨?返老还童?还是,长生不死?总不能问他们最近可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否……再说他自己也吃了,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啊。

大石自顾自说着:你别担心了,龙马不像其他的孩子,厉害着呢。以前菊丸可比他叫人操心……

手塚点头。他喝了两口茶,没清醒,眼皮倒是更沉了。这一阵子折腾的,他估算着要少活好多年。

大石察觉他累了,便撤下茶具和炕桌,把枕头被子搬来暖台上:你睡吧。明日的讲学,还是我去,再不行还有干。这么些天都顶下来了,也不怕多个一天两天。

手塚接过被子,抬眼看大石。他觉得对方就像个……一下子也找不到合适的形容,大概这便是所谓的“奶爹”?

好比他自己,认为把龙马当自己的孩子是天经地义,那也是有理由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嘛。而大石,似乎把所有的人都当孩子一样来照看,除了“奶爹情结”,恐怕也没有别的说法能解释了。

手塚猜大石来青门之前大概也是爹妈猛疼却没疼坏的孩子,所以见谁疼谁,不疼心里就过意不去。瞧这无微不至的架势,就差在自己脑袋上拍两下说:乖乖睡觉,啊。

做梦之前,尽管他不愿意承认,但终归是有那么一闪念:迹部景吾要是知道他不告而别回青门了,会不会倒退三步口吐朱红呢?

当然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迹部景吾如何如何,也不是手塚国光如何如何,而是大熊武郎和虎次郎的喜宴。大石既然说过“等手塚回来就给它们拜堂”,现在就可以兑现了。因手塚在自己的屋里歇息着,暂时不能出门,所以菊丸、不二、大石,还多了个干,都挤到手塚的院子来,还关了门,不让外人打扰。

干是下了学跟着大石一道来的,说是感兴趣,毕竟青门要碰上次喜宴实在不那么容易,他也就凑个热闹罢了。干去冰帝看过手塚,也不过几天前的事,因此省了嘘寒问暖的环节,见面就直说:“汝好好休息,过几天再往浮云阁走。宗师那边吾会带话回去,汝既然无事,她也不用太担心。”

手塚坐在暖台上,披着件外衣,握着热热的杯子,一颗一颗地嚼着青豆,舒服得很。他拍了拍干的肩头:“吾又不是走了趟龙潭虎穴,宗师过虑了,代吾向她问安。”

小虎端坐在不远处的桌子上,头顶趴着懒洋洋的大熊武郎——这些天有点冷,便不怎么爱动。不二摊了红纸,教菊丸剪喜字,还有宝瓶和蝙蝠什么的。这边干和手塚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看上去挺无聊,不二就叫手塚一块儿剪,让干去做浆糊。

菊丸的眼珠都快斗到了一起,还是不忘提醒不二:“这喜字该贴在你的院子里吧?把手塚这里贴得……没关系么?”

不二一面剪一面回答:“喜宴在哪儿办就该贴哪儿。”然后回头问手塚,“你说是吧?”

手塚觉得不对,但是既然不二这么问了也没有必要拆台,大不了就是屋子里红它十天半个月:“嗯。汝看着办,吾没意见。”

菊丸瞥了瞥两人,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

那边大石忙完了,端了几碟子菜进来,当时剩下的四个人正忙着把剪好的红纸往窗上、墙上贴。手塚在床头贴了两只不怎么像样的宝瓶,一只给他自己的,一只是给龙马的。香炉前已经摆好了两根蜡烛和两杯酒水,加上大石的几碟菜也就差不多了。不二把大熊武郎取下,给它征性地蒙了块红纸当盖头。一边的虎次郎还是正襟危坐的样子,似乎格外紧张。

手塚支着脑袋喝茶,看不二、菊丸摆弄它们拜三拜,想着这样的热闹,不知道再有多久会见一次。

唔,大概等龙马有媳妇的时候吧。

这一回他倒是忘了,手塚国光还没媳妇呢,退一步说,在座的几个也都没媳妇呢,横竖也轮不到毛都没长齐的越前龙马。

拜过堂,两只小家伙就被放到暖台上“洞房”去了,剩下的人负责吃掉桌上的东西。当夜有烧鸡和酒,是不二掏的钱。那酒一人倒了一小盅,大石碰了碰手塚的杯子:“洗尘酒。”手塚喝下一口,觉得没有宍户给的酒那么烈,暖暖的真是很舒服。

吃到兴奋处,划拳罚酒。手塚喝了几杯,觉得脖子里有点出汗了,看其他人似乎也热,就起身开窗去。

外面霜叶已经开始落下,而这时风有点大,就把叶子吹起来,卷到墙的外面。

这尘世啊……

他把窗留了一小条缝隙,回头看见旁边暖台上的小虎,正一丝不苟地趴着,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对面的墙,仿佛要把那边望穿似的。

手塚心下咳了一声:有必要紧张成这样么……

(插播到此……以后或许还会继续?)

第四章 相见不相识

跟有些人打交道,就是拼谁的血多,经得起一次又一次地吐。

手塚国光的不告而别固然成功地叫迹部景吾吐血,但很快的,迹部景吾也让手塚国光认识到,什么叫“看谁吐得过谁”。

手塚自冰帝回来后休息了十来天,开始觉得挺舒服,没有烦心人,没有烦心事,把易经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画画图,久了到底还是有些无聊。

养够了,还是干活吧。在手塚看来,无所事事最可耻,好吃懒做枉为人。他打算恢复讲学之前,先去龙崎宗师那里知会一声,叫她老人家别担心,因此让大石和干说了,问问宗师哪日有闲方便见他。

干传话:十五那天酉时,打算在浮云阁设个宴,手塚正好过来凑个数。

凑数?手塚奇怪:又不是摆四方长城,凑什么数。

干笑了两声:请的都是些长辈,还请汝,宗师这是要给汝好呢,汝担心这么多干什么,只管去。

手塚去了。

十五那天天晴,月亮很圆,照得脚下之路明晃晃的。说是酉时开宴,其实未时,浮云阁的大门就开了。

浮云阁外,龙崎樱乃在那儿等着他,看气色和精神都不错,应该是知道龙马无事。她领着手塚一路往里走,说中厅摆了宴席,宗师在那里等着手塚前辈呢——口气和步子都掩不住兴奋的痕迹。手塚皱眉,这是要干吗?接着又猜:那中厅里,若不是硕大的惊喜,便是硕大的麻烦。

手塚的预感通常相当准确,准得无可奈何。

从他踏入浮云阁的中厅起,每走一步,都仿佛听见满大厅都在叹息:啊呀,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猿粪”?

手塚知道一句话:“猿粪”到了,是挡也挡不住的。

中厅很热闹,青门的元老都在。龙崎宗师的笑声穿越重重阻碍,从围屏后面传来,圆润而又沉稳。还有另一个声音说:“吾怎可比宗师,不过一个后生晚辈罢了。”

龙崎不断应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手塚本想在外面坐坐就好,无奈龙崎樱乃已经进去通报了,只得叫了一声师父。龙崎招招手让他过去。手塚思忖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一顿饭,喝点酒,权当是同大石他们一道,叙叙旧,聊聊天,没什么不可以的。於是大步绕过屏风去。

宗师和来人的脸顿时明晰,他低了低头说:“吾来冲了,让宗师和贵客久等。”

龙崎堇笑说没事,让他坐。迹部景吾放下了酒盏,朝他点了点头。身上和在冰帝见到的常服不同,也没拿扇子,少了张牙舞爪,倒使得蓬荜生辉——好个门主风范,怎么在冰帝反而没看出来啊。手塚再瞧师父,穿了深紫色的云锦外袍,发髻似乎也是新盘的,袖管里露出两只银色的盘龙镯子。手塚由此得以验证了一个事实:果然年轻许多。

手塚冲了,理应罚一杯。他不惧酒,很爽快地喝了。便听见迹部说:“手塚先生好酒量。”

这才一杯而已,哪就看得出什么酒量。

酒喝得不痛不痒,迹部没跟他多话,只跟长辈们聊天。他虽不是性喜沉默,却也不见得是多么爱讲话的人,今天似乎是卯足了力气,客套来客套去,当真看不出半点不耐。

宗师只当有长辈在,后辈不免有些拘谨,因此一面劝手塚吃菜,一面逗他说话——似乎每个人都喜欢逗手塚说话,迹部这样,大石他们这样,龙崎宗师也不例外。手塚和龙崎宗师问了安,宗师见他没有大碍也便宽了心,之前听干贞治带回来的消息,真把她疼到了肉里。

手塚就希望这顿饭如此不痛不痒地进行下去,早早吃完,早早回屋,明天还有讲学,再过段时间要腊月了,得张罗过年,大家都忙。

等桌上的菜都差不多了,手塚才知道,当初的不告而别和迹部的不请自来相比,实在不是一个等级的。

冰帝门主的来意,是为了不动峰的事。当下魔物蠢蠢欲动,根据忍足实地观测地脉和天象的结果,佛子的封印不解是不行。

说起不动峰的来历,当年佛魔混战后,往生佛子以中原灵山为基点,在东南西北各五百里地设了结界。灵山上的僧人便取“岿然不动”的意思,将中原灵山改名为不动峰。然而尽管暂时遏制了魔道行恶,佛子的功体也因此骤降,恐被趁隙偷袭。因此,为护住结界和体内往生佛的灵元,佛子便把自己封印起来,这一封就是数百年。

但结界终究不是长久之策。近来频繁有魔物活动的痕迹,四方结界日渐脆弱,崩溃只是冲早的事。这才想到要将往生佛子从数百年的自我禁锢中解放出来。

手塚叼着酒杯想:大概要不是结界快坏了,根本不会有人记起那早把牢底坐穿的傻子吧。心里替他着实同情了一把。

佛子要解封,必然会有人阻挠,而迹部的目的当然是要做刀剑。他把轮舞拿出来说:这把已经旧了,但吾用得惯,不想换新的,修修便可,但吾手下需要更好的兵器。这次若是做好了,冰帝定顷囊而出,也算为中原尽一份心力,等等等等……

手塚听了个大概,酒多喝了些,又一直没说话也没心情吃菜,晕着脑袋囫囵点了点头。

迹部说:“吾便要在此叨扰一阵。”

这话当真一语惊醒醉中人啊。

当晚手塚回到院子里,一个没掌住,就把酒给吐了。想起干的话,他冷笑一声:什么给好啊,吾怎么就没见着。

迹部一个人来青门,没有传说中的前呼后拥,只叫了些随从护送起居用品和给龙崎宗师的见面礼到翡翠谷。见面礼是迹部从博古架上拣的,一只碧绿碧绿的翡翠杯子。翡翠这东西其实迹部本身并不喜欢,零零碎碎的却有不少,究其原因也不过是因为够贵,放在博古架上撑的住台面,拿出来送人也是体面的。

龙崎本想在浮云阁给迹部找一间上房住,迹部却不要,说如果刀剑两院有闲房,随便腾一间就是。龙崎宗师到底是有年纪的人,并没有死劝他住上房,而是叫樱乃找门人收拾了一处空着的大院子给搬进去。

那院子是以前河村隆住的地方,屋子宽敞,朝向不错,风水也好,独一间放在刀院众门生住处的北面。为了方便做饭,早年还砌了一个很大的灶间。

要说青门对河村印象最深的恐怕还是手塚。手塚记得河村做饭的动静很大,因他里屋的窗户就对着那灶间,每天早晨就能听见锅碗铲子的声响。起初有些吵,但一段时间下来就觉得这样也挺好的。眼见炊烟嫋嫋,只需往那屋子转一圈就有希望分一杯羹,极乐。后来连跑腿都不必,河村直接从窗户把菜递进来。自此,油盐“吃啦吃啦”的声响变得格外亲切。於是从这方面看,大石就不一样,干什么都安安静静,只有闻见香味才知道他做了饭。虽然厨艺同样没话说,但手塚吃着却总好像少了点什么似的。

据说再早些年还没那么大灶间的时候,那里住的是刀院院首,后来不知怎的就没人住了,空关好多年。河村来之前,手塚升了格,又收了龙马做弟子,师徒两个人呆同一个院子,便有人提议是不是给搬到那里比较合适——至少地方大些,好周转。不过手塚回说自己的院子挺好,龙马也还小,不见得要占多大地方,搬家麻烦,还是算了吧。这提议便就此按下。而河村来了,院生的住处已满,又有人把那茬提起来,叫手塚和龙马去大屋子,把小屋给河村住。手塚回道:河村本就特殊,那房子也特殊,特殊的东西给特殊的人,没什么不合理的。再次按下。然后隔了些年,河村走了,屋子仍旧空关,手塚不搬,别人知道没用,也就不再怂恿他。

宿醉头疼,睡得不深。半夜就被外面不大不小的骚动给折腾起来。恍惚间以为河村要开始做饭了,手塚朦胧着眼蹭到窗台下,开了一点,往外一瞥,又把窗给放下。不经意看见上面贴的红色喜字,他闭了眼,倒头继续睡。

然后全青门都知道冰帝门主眼下就住在翡翠谷了。手塚摸了颗青豆:这并不在意料之外,不过早晚的区别而已。那颗青豆有点硬,嚼了嚼没咬动,便就这么吞了下去。

不过有些事情就未见得他能料到。

一日下了学,他正坐在暖台上看书,本来天气好,看着看着就想睡。忽然从窗外飞进来一个纸团,正掉在他怀里。他打开一瞧,开头赫然几个字:“冰帝门主在上”——顿时清醒几分。再往下看:青冥浩荡不见底,吾为日月耀君台。

传说中的……情信?

是啊,想当初天天念水晶峰有多么高,冰帝有多么厉害,冰帝门主有多么帅,现在放一个活生生的冰帝门主在眼前,能不癫狂么。

翻来覆去找了找,没找到落款。那就没什么八卦的价值,留着也没用。手塚重新团了一团,把窗户挑开些,随手扔出去。纸团不知砸中什么,声音很闷。

过几天还是在窗下,手塚又接到一只纸团——同样的情景,也可见他平时过的日子有多么单调。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拆开。只见开头仍旧是“冰帝门主在上”,下面的内容略有不同: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川逍遥水。而落款依然是无。

手塚回头往窗外看了看,没见什么人。最后还是把纸揉了,再扔出去。这回他看着它撞到对面灶间的窗户,掉在地上。

第三次再受到纸团的袭击,手塚就觉得蹊跷了。人不能这么倒楣吧,成天被写给另一个人的情信砸到头。想想不看白不看,以后再拿去给不二和菊丸八一八,说不定能八出点眉眼,也算不枉费人家用了这些墨水。

除却一成不变的“冰帝门主在上”,内容只有八个字:身居千丈,目尽万里。

哦哦,这夸得真狠……

手塚把窗开到最大,运了点气,把情信扔出去。那一团黑黑白白穿透了对面灶间的窗户纸,接着传来很脆的一声——当!——该是砸在铁锅里了吧,说不定还砸了一个坑。

手塚满意地拍了拍手,把窗户关上,继续啃他的三生五行去。

多年之后,迹部来到手塚的屋里,看到一幅字:身负千丈,目空万里。那两个改过的字,叫他看了很久很久。

说起来,这些天手塚还没见迹部起过油锅。想想也对,穷人才自己做饭。比起十全大补的冰帝,青门也真算是很穷了。后来听不二和菊丸八卦,才知道每日宗师都派人给迹部送饭,据说有鱼有肉,吃得可好。

“但一个人吃,总不如人多来得知味。”大石说。

菊丸哼哼两声,不屑道:“他应该不愁人陪吧?看那一个个的巴结样就叫人不爽。”

不二啧啧:“这句话有味。”

菊丸切了一声。

手塚很理解菊丸。暂且不提前几天那三封情书,他白天讲学的时候还看到女门生在本子上描画一个黑糊糊的点,虽然不知道诸刃之剑到底和迹部景吾的泪痣有什么关联,但他就是感到这个以往很平静的翡翠谷似乎在不知不觉间癫狂了。

这么说起来,迹部也来了有些天了。

手塚看看屋外。谷中暗的早,未及申时,天色已经开始发沉。因此起身去点灯。大石要回自己的院子去,却没让不二和菊丸回剑院,说等做好了饭,要留他们一块儿吃。手塚拿着火引子跟着大石到门口,忽然蹦出一句:“叫他也来吧。”口气轻描淡写得好像什么也没说一样。

大石有些愣。

手塚说:“就在吾的院子里。”看大石没反应过来,解释道,“吾有些事要与他商量。”

大石点头说好,心里还是有些讶异。毕竟认识手塚这许多年,向来觉得这人虽然待朋友不错,却不见得能对陌生人热情。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冷感,否则怎么说他能交到朋友完全是靠眼缘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呢。

大石上门的时候,迹部正在写字。虽然还没开始晚饭,不过宗师遣人送来的食盒已经在桌子上摆着了。大石想起不二和菊丸所说,宗师给他的用度不小,因此原本以为迹部可能不愿意。没想到,他却很爽快地应承下来,还开了食盒的盖子给大石看:里面是一条鲫鱼,一盘抄排骨,一碟豆角和一碗蘑菇菜心。

“十全十美如吾,就是不曾下厨,因此帮不了汝什么。这些若不吃也可惜,正好带去加菜,也算是谢汝等款待。”

原来有钱人也不爱浪费。

因此大石对迹部的第一印象算是不赖。想迹部师出名门,教养不一般,果然不假。尤其是到后来,迹部进了手塚的屋子,看到这满墙满地红彤彤的喜字蝙蝠和宝瓶,只问了一句“吾等是否走错了地方”,然后听不二掰说是给孩子扮家家搞成这款,他也没有刨根问底,修养好得着实叫人佩服。

大石对於朋友的要求不高,只要没什么坏处就行。迹部景吾没什么坏处,这便够了。

手塚和大石不一样,对朋友他还是挑剔的。好比青门人人都想和他手塚国光做朋友,可他手塚国光只能和其中的几个人做朋友。手塚有时候很羡慕大石——看人都看个大概,这也是种境界。大石不了解迹部景吾,看了个大概,因此对他印象不错,但对手塚国光来说便不一样了,因为迹部景吾是旧识。

不过也只是旧识而已。而“旧识”这两个字就有点说不清的意味——有多旧,识到什么程度,只有他和迹部两个人知道,旁人都是雾里看花,胡猜。

旧识和旧识碰面,还得装得和新交似的,这真叫人胃里抽筋。

饭局伊始,手塚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客套省不了,於是问迹部在青门住得可习惯。——这话别说还真熟悉,那是手塚在冰帝的日子里迹部没话找话问他的。

迹部点头说不错,谷中的日子别有趣味。神态看不出半点异样,可手塚咀嚼着这话总有点古怪。

菊丸夹了一块鱼,小心地剔刺:“听说冰帝没有女弟子,是真的么?”

手塚抿了口酒。

迹部答道:“以前是,不过最近正考虑收女弟子。”说着瞥了手塚一眼,又接下去,“吾知道青门有些女前辈根基不错,就是不知肯不肯来冰帝……”

“何以见得?”

迹部指指身后——手塚屋里的窗还开着,虽然天色已晚,只能看个模糊的轮廓,但对面灶间窗户纸上的窟窿不小,黑洞洞的,因此能瞧见。他说那是纸团子砸的,不光是窗户纸,连灶台上的铁锅都给砸缺了个口,功力可见一斑。稍加训练,能直接砸进房里就圆满了。

“那为什么一定是女前辈呢?”不二眯起眼问。

“难道还会有男人给吾写情信么?哈……”迹部笑着,陪不二灌了一杯酒。

手塚无言。人的脸皮怎么就能厚到这个程度呢……

手塚曾说这顿饭是他和迹部有事要谈,那就是真的有事要谈。只不过,他想谈的和迹部想和他谈的恐怕不是一路。

青门师长想谈的是正经事。冰帝此回找青门做刀剑,听迹部的意思,是既慎重又紧要的。那么该采买的就得立刻去采买,该准备的也要赶紧准备,该用多少银子你也得如数吐出来才对。百把上好的刀剑,每把至少百两,还不算门主的劳什子,这数字真叫人有点不敢算明白。手塚想,冰帝所谓“顷囊而出”也并非没有根据了。既然顷囊而出,怎么个顷法,什么时候顷,铸造期限是多久,数量多少,都是眼下要讨论的问题。

饭后一杯茶,暖台上搁了几个垫子,几个人围着煮茶的炉子,就不觉得冷。手塚和迹部隔着矮几,侧身对面而坐。两人的头顶正巧挨着窗纸上的两个红彤彤的喜字。

迹部说,钱啊,不是问题。

这本来很“正常”的一句话,却让手塚皱眉:钱不是问题,那什么是问题?

迹部此时的坐姿很大方,一腿曲着,整个人都靠在软垫上,一点也没有在冰帝时三尺围屏的拘谨:三千把的耗材,要多少银子,吾派个信去冰帝,就会有人送来。至於期限……腊月是鬼月,只要赶在腊月之前就行,虽然那结界很破,但这点时间还耗得起。他讲了这些,略沉默,接道:但有些话吾要说在前面,东西得做好了,吾不希望吾门人死在断刀上。

手塚敛目:吾知晓这轻重。

迹部笑着喝了口茶:如此甚好。

看来这话题是没有再谈的必要了。

对於手塚而言,既然该说的已经说完,那么这顿饭已经接近尾声,大家可以洗洗睡了。但对迹部却另当别论——之前被气到内伤的怨念可没那么容易消减下去,因此他要聊聊他想聊的话题。茶壶放上茶炉,便又是一个新的开始:吾此番来青门,也算是忙里偷闲。

大石自然问他平日都忙些什么。

迹部“嗯”了一声。他说平日,像眼下这样清闲是不能够的,外人都当冰帝是个坐地生钱的地方,其实哪有这么容易——柴米油盐,那也是用血汗来换。“冰帝以前干什么的汝等可曾听闻?”

大石摇头,不二一直笑得颇耐人寻味,而菊丸则很老实地说不知道。

迹部放下茶杯,在木头茶盘上叩出一声闷响:唔,这龙崎宗师知道。但她到底是一门宗师,这种八卦自然是不能和汝等弟子说的。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手塚想:都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卖什么关子,小心把自己憋坏。

迹部说:“最早么,就是做做收银买命的生意。”他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又说,当时生意虽然做得大,但树立仇家无数,有命赚钱没命花钱,於是从祖辈开始,便渐渐的不做了。如今就是传授武学,偶尔给人看家护院做做保镖。不过历史遗留问题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解决的——“汝杀了一个人,就会有十个人找汝寻仇,杀十个,又会有一百个来找汝算帐”,如同愚公移山一般,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期间一次两次杀对了人,正道就会记住汝的好处,届时再有个什么恶棍毒瘤卷土重来,便叫汝挺上,美其名曰“伸张正义”,给冰帝洗白的机会。其实说穿了,就是那老本行。办成了,钱自然多,假使办败了,死伤几个,也没人可惜——谁让冰帝之前是做人命买卖的呢。

屋子里变得很安静了。

菊丸一脸的同情,之前的一切芥蒂已经烟消云散去:啊啊,真不容易。

大石叹息:辛苦了。

不二笑得慈眉善目,抬手执起干了的茶壶:我去添点水。

手塚抱膝靠着墙头,半睁着眼睛看迹部。心道:哦,敢情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迹部轻笑一声继续:这些也没什么可多想的,里里外外也就那样。只说吾那不争气的徒儿,当真叫吾头疼……

手塚听这口气,和榊太郎说起迹部景吾的时候真是一模一样,有其师必有其徒么。不过他还真没看出来这话题和冰帝的来历到底有什么关系。

迹部又说:汝等看来都年轻,吾在这桌上也没见后辈,猜也知晓汝等都是孑然一身消遥自在的,因此无法了解。

然后大石就笑了:“也并非无人了解,你说是不是,手塚?”

手塚差点喷了——共同语言不是这样找的吧?

原来迹部景吾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是要把话题往龙马身上拐。

说来,这圈子也没百绕,除了声明冰帝的银子不好赚之外,也算是拿一个八卦换另一个八卦——他迹部景吾跑来青门不是仅仅为了几把刀剑,不仅仅是排解以往做大头的怨气,也不仅仅是为了一个手塚国光,他还要看看越前龙马是死是活。

再不接腔就不厚道了,手塚说:“嗯,吾确有一个徒儿。”

迹部似笑非笑看着手塚:“唔,那何不请来与吾等同饮一杯?”

手塚照实回答:“他现下不在青门。”

迹部顿悟状:“原来如此。吾常听闻,青门弟子到了一定的年岁和修行程度,都要出谷去体验人生。”然后微微点头补充道,“这真是不错。哪像冰帝,下山就是打打杀杀。所以吾尚未教慈郎习武。像他性子如此顽劣的,呆在水晶峰尚且教吾管不过来,若是跟吾习得一招半式下山去,要争脸那是争大脸,闯祸也必定是闯大祸。”

大石说:“门主多虑了,年少顽皮也是男儿本性,谁没顽皮过呢。将来年岁大些,自然就会收敛,若学有所成,必定也是人中之龙啊。你说是吧?”

不二进来,把添了水的茶重新煮上。

大石最后那句求证,是问手塚的。

若问出这句话的是不二,手塚可以回答“汝说是就是”,但偏偏是大石。大石这个人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说威望没有威望,说样貌也是平平淡淡——当年他为了记住谁叫大石秀一郎还真花了点力气,因为几乎所有老好人该有的特点都集中在那张脸上了,而集中了所有特点的脸,就等於根本没特点。但没特点有没特点的好处,不招摇,不惹人恨,在别人为些琐事争个你死我活的时候,他可以清清静静地在一边猛攒人品。像不二比他有特点,就没他那样的好人品。

大概精明如迹部景吾也看出来了:拒绝大石秀一郎这样的人,是作孽,所以手塚国光拒绝不了。所以他就若有似无地和大石扯。

那既然明知拒绝不了,又何苦挣扎。干脆汝想听什么,吾一次给汝听到爽,也算成人之美。手塚说:门主是多虑了,汝徒如何顽劣,恐怕也比不过吾徒。汝徒尚未闯祸,已算不错,就这样汝还担心。吾看吾徒是已经闯了祸不敢回来,那么吞金、上吊、投河、撞墙,吾是不是该选一种……

迹部笑得还算矜持,肚子里已经爽到抽:手塚先生言重了。

手塚道:事实而已。吾等还要过日子,别想太多会比较容易。说完,他喝了口新煮的茶。

他记得以前有人说过:人生在世,该认栽时就认栽是最可贵的品质。而世上能像手塚国光一样这么干脆认栽的,恐怕不多。

过几天,手塚将铸刀剑所需要的材料,列了长长长长的一条清单,折了几折交给大石去置办。大石奇怪,於是拆了又拆,从头看到尾,犹豫了半天也没挪步子。手塚正画图,见他不走,便问:怎样?还有什么事吗?

大石很为难:这样不太好吧?

手塚放下笔,把手摊在窗台下烤了一会儿太阳。外面阳光正好,撒在矮桌上和金子似的。他说:有什么不好?冰帝门主都说了,钱不是问题。他搓搓手,下了暖台,拍拍大石的肩:汝尽管去,别辜负了人家门主一番好意。

大石微微叹了口气。

手塚安慰道:汝要是觉得为难,可以拖菊丸或者不二一起去。快腊月了,人人都想过太平年,因此年前恐怕就这一项收入,若做好了,以后几年白吃都不要紧。再说眼下众门生也不忙,可要好好把握机会。

然后大石出谷去了,拖走一个菊丸作陪。

手塚趴在窗台上,看外面的叶子一片一片地掉下来,又被吹得很远。忽然有声音传来:“汝可真狠心,要让吾倾家荡产就对了。吾那日的话,当真没叫汝心软半分啊。”

“冰帝根基深厚,倾家荡产没这么容易。”手塚提起笔,在地图上又画了一道。“屋顶上风景是不是很好?”

“有本君在,风景自然好。”

“那汝慢慢欣赏。”手一抬,准备关窗。

“汝真是开不起玩笑。这对本君来说,也是一种修行。站得高才能看得远。”

那不是和大熊武郎的喜好差不多?关窗的手收了回来,摸了颗青豆。盘子里剩的不多,柜子里大概也没了,要吃就得再做。手塚沉吟了一下:“汝下来,吾有好东西给汝吃。”不多久,迹部果然下来了,无声无息的,难怪这么多天他都没发现。看到那张天大地大本君最大的脸,手塚真想给个栗凿。不过终究没下手。他把装青豆的碟子放在窗台上,下了一道命令:“吃。”

迹部吃了几颗:“没什么特别,怎么算好东西?”

手塚说:“吾以后大概不会做了,这是绝版的豆子。”

迹部差点把嘴里的都给喷出来。

手塚顷身靠在窗边闭目养神,很有眼缘的脸在日光下显得更有眼缘:“天冷,做这个很麻烦。”

这也是实话。做青豆得剥了皮洗,洗了还得用水泡过,泡过以后再炒。天冷,溪水和井水都冰手。往年都是入冬之前多做一些,放在干燥的地方存着,冬季就拿现成的吃。而今年,本要做豆子的时节都奉献给冰帝的地气了。每年都做豆子,今年不做,可能以后也不会做,绝版不止是说说而已。

迹部说:“汝这个人啊……”

手塚回头去看的时候,窗外只剩叶子在打转。

过了不多时,迹部回来了,用同样的口气命令道:“手。”

刀院师长有些狐疑地看着他,似乎是在研究这神神秘秘的背后究竟在玩什么鬼花样,不过还是把手伸了出去。

迹部啧啧两声:“几日不见,汝变乖了。”他把一包东西放在那手掌上,“这个是吾在客舍找到的。冰帝也没有人吃这东西,吾觉得与其放在那里坏掉,还不如带来给汝。”

手塚这才看出来,是那天干贞治到冰帝看他的时候带去的一包青豆。他离开冰帝很匆忙,直接从苍云之间走的,青豆便忘了拿。而且因为铸刀需要纯净的血液,他那时便一颗都没吃,如今还是满满一包。若省着点,大概能够吃到正月了。

迹部说:“吾真不懂汝为什么喜欢吃这种东西。”

手塚说:“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一点癖好。”

迹部说:“汝的癖好还真多,又是枣子又是青豆。”

哈。

手塚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虽然不是什么开怀大笑,但至少听得出来,他心情和之前相比是好了许多。迹部细细地咀嚼着手塚的心思,跟手塚咀嚼青豆一样津津有味。咀嚼完了,懒洋洋地问一句:“汝为什么不告而别?”

手塚听见了,但不忙着回答。他折起地图,找了两块薄板夹起来,拿红绳捆上放好,这才说:“想走,吾便走了,哪有什么为什么。”

迹部才不信理由这么简单:“吾说,汝那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骗骗小孩子还不错,在吾面前可没这么好用。说到底,汝的心眼就是比针眼还小……”

“枣君。”

手塚冷不丁低吟了一声,叫迹部猝不及防。

手塚回过身来,指指迹部的头顶:“那里有红光。”

迹部狐疑地抬头,遂见到乌鸦一只,低空飞过。紧接着就听见窗户关紧的声音。“汝汝汝……”靠之,这不是心眼比针眼还小又是什么?!

多少狠话,都敌不过一句来日方长。迹部十分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只是瞪了眼窗户纸便回去了。

手塚找了个干净的罐子,把青豆倒进去。听豆子咕噜咕噜滚入罐中的时候,他也同样想到了“来日方长”。只不过,跟在那后面的词却是“去日苦多”。去日苦多,来日方长,这还让人活吗?手塚想,自己的豁达原来都是这么给逼出来的。或许迹部还真说对了,他就是个小心眼的人。可既然心眼小,再不豁达一点要怎么过日子呢?来日方长,来日方长……这问题又思考回去了。

於是不得不说,两个人的气场还真那什么的相近,却又很那什么的不同。莫不是要殊途同归吧。

大石和菊丸出去一趟,拖了七八辆车的东西回来。货就卸在讲堂后面的一个大坑里——正式的名字是“天炉”,但在手塚看起来它就是个大坑。那里是铸场,外人是不可以进去的,因此迹部见到的只是几条车轮印子和手塚递给他的一张字据,上面写了密密麻麻的材料和价格。

迹部实在懒得去追究里面究竟有些什么,所以只看了个总数:“啧,真贵。汝真的不是在勒索吾么?”

手塚轻描淡写地说:“吾还用勒索么。汝人都在青门,写封信叫冰帝来赎身,恐怕都是这个价的好几倍。”

后来某天迹部闲了没事,细细地看了单子,差点从手塚的屋顶上摔下来——有玛瑙和珊瑚也就算了,这发糕四十斤算什么?他敲了敲手塚的窗户:本君先说好,本君不要发糕做的刀!

手塚阵术图画到一半,腾出手来摸了颗豆子放进嘴里,细细品味了才答道:炼刀和炼丹差不多,方子怎么可能随便与外人知道。这是暗语,门主先生只看那后面的数字便足够了。

他说得很真,但迹部总感觉好像假的。单子上除了发糕四十斤之外,还有黑芝麻五十斤,糯米一百斤,还有陈酒佳酿,熏肉腌菜什么的,因此严重怀疑,他是不是拿冰帝的银子去给青门置办年货了。

干坤莫测,还是看清眼前比较实在。

天炉里,手塚只见到菊丸一个人在那里指挥人卸车,因此问大石去哪儿了。菊丸皱了皱眉头说不知道,看样子烦得很。手塚不好追究下去,想想大石总是要回刀院的,而且有什么事他会自己来汇报,也就没再挂心。他不喜欢猜,因为往往猜的和真的都差十万八千里,他不乐意费那个力气。再说对於龙马为什么要去四天宝寺他都没怎么研究,何况大石呢。

结果当天晚上,大石果然来找手塚。手塚泡了茶,大石喝了一口,便开始汇报这些日子在外面去了哪些集市,办了哪些物件,连买卖的过程也一并说了,就差把讨价还价描述一遍。他七拐八绕,兜了很大的圈子才开始说正题:“我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手塚给他添了三遍茶,意思就是“别着急”、“吾听着”和“汝尽管讲”。他知道大石这个人说话爱打腹稿,爱揣摩别人的心思,这和那奶爹情结是分不开的。所以对於大石,他总有很好的耐性。

大石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捡了个人回来。”

捡了个人?手塚点点头,哦,捡了个人。“是什么人?”然后耐着性子等大石的解释。

大石也如他所愿,背了长长长长的一篇腹稿。

而当手塚耐着性子听大石滔滔不绝地背腹稿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有一天,一向得过且过的自己会猛地一拍桌子质问对方:汝确定汝捡回来的那是人吗?

大石说,路上捡到的那个人,似乎是个和尚。估计是很多天没吃饭了,走不动路,於是就坐在路边,除了念经就是念经,念到快昏过去,才碰到路过的他们。菊丸还不乐意:什么人都不知道你就往家里带?不过大石是不管这些的,先带回来再说。於是就带回来了。

和尚?手塚想了想,能徒步走到翡翠谷来而不饿死的寺庙,大概就不动峰和四天宝寺。他私心希望是后者,但大石又说:“他不认识龙马。”

那就是不动峰的了。

手塚想要见见那个人:“能不能把他留下,得看过才知道。”大石很高兴地应允,似乎就等他这么说。

人暂时被安置在堆放杂物的草屋里。那地方已经整理过,风口都用罎罎罐罐挡上,并且就地铺了一块大褥子,还给了个小手炉,因此里面并不太冷。那和尚刚吃完了一块饼,有精神了,又在念经。

草屋比较低矮,因此手塚进门的时候不得不略低下头,正好看见那人的脑袋,居然是有头发的,深蓝的颜色,还挺长。再看那脸,细眉长目,年轻得很,瞧着不像和尚,倒挺像个菩萨。

大石在门外等着,里面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因此他什么也没听见,更何况他不是那种爱探听的人,照不二的话来说,他的八卦之魂还没有完全觉醒。只是过了很久,手塚也不出来,他便有些心焦。

后来门终於开了,手塚的样子看起来十分疲累。大石很自然地问他这么久到底和那和尚说了些什么。手塚沉吟半晌,蹦出三个字:“没什么。”

在手塚看来,要么就是自己太废,没听明白,要么就是那人太蠢,说的都是废话。他不想去研究“眼见之物是否为实”,“耳闻之事是否必定为虚”,或者“执着一念究竟是对是错”,“对佛的执着是否就是执着”……他只知道,问一句“汝从哪里来”,人家回答的不是“不动峰”或者“四天宝寺”,而是“佛祖脚下”;再问一句“汝叫什么名字”,人家回答的不是阿猫阿狗,而是“名字不过是代称,吾是谁,谁是吾,不在於一个名字”;最后问一句“汝为何来此”,人家回答的不是为了圈圈叉叉,而是“路指向此地吾便来此,机缘该然”。

手塚本就不爱说话,更讨厌一件事情翻来覆去地扯,因此这个人就算可以留下,他也绝不要再打第二次交道了。他对大石说:“人是汝捡回来的,汝看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后来手塚就变得很忙。

不论铸造什么,都是要在适当的时间、适当的地点、适当的条件下加入适当的材料,经过适当的锻造,折腾上一段日子才算够本。因此在开始铸造之前,先得看天时,选个良辰吉日;接着看地利,好在天炉是现成的,不过在上面画阵术图需要一些功夫;最后抓壮丁——刀剑两院上下挑个几百号人,除了通晓铸造术,还必须有一定程度的内力修习,否则撑不下这耗时耗力的工作。这么一番折腾下来,最后从天炉里炼出的还不是可以使用的刀剑,只是刀质而已,那之后还必须使之成形。

成形?那不就是打铁?汝要打铁?!迹部连问三句,语调一句比一句高。

手塚说:汝等若想抡铁疙瘩,吾也没意见,只别说这些是吾青门造的就成了。

迹部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他似乎隐约看见用小锤子敲敲打打的手塚,震惊了。

手塚轻叹一口气:刀剑都有生命,只是强弱不同,有的能自成形态,有的不能。青门所做,不过是顺其自然……他思考着怎么才能用最简单的语句解释清楚,但是最后发现根本解释不清楚,於是干脆用“汝不明白的”来做个了断。

手塚在写计画书,迹部见了,说既然铸刀的时候不能看,祭祀的时候看看总行吧?手塚觉得可以,就把这一条写在了计画书后面,一并交给龙崎堇拿主意去了。

这主意倒是没两天就批了下来——“酌办”——也不晓得老人家是看过了还是没看过,说不定一看到信封上“手塚国光”几个字,她就打算“酌办”了。

手塚偶尔会大逆不道地想:宗师年纪大了,不会越来越糊涂吧。极度信任之下,要作孽也是很容易的。或许在计画书里写上“青门收入尽归手塚国光所有”,宗师还是会批“酌办”。

不过,联手塚自己也很清楚不会有那一天。所以,老人家不是真糊涂。

手塚请人在天炉边上起了一个带棚子的九尺高台,这个高台有两个用处:一是开场时,让龙崎宗师祭祀和观礼用;二是祭祀观礼之后,手塚得从那上面看着天炉内阵势的变化,以便随时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