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终将汇聚成火炬,在这漫漫长夜里撑起一片光芒。
待到孟庙心绪平复下来,孟彰也已经收敛了面上眼底的异色,正端正地坐在车厢中,严肃且认真地看着他。
孟庙回过神来时候,正正对上孟彰的视线,不由惊了一下。
“啊,阿彰”
孟彰看定孟庙,问“庙伯父,你在这帝都中也行走了一段时日了,你可有听说过五石散”
“五石散”
孟庙面色狐疑,不懂孟彰怎么忽然提起这个来,但看见孟彰面上的神色,他也严肃起来。
“听说过。”孟庙道,“我还见人服食过。”
说完,孟庙仔细观察着孟彰的脸色,小心翼翼问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不然,阿彰的脸色为什么这样的沉凝
是的,就在孟庙回答孟彰的时候,孟彰的脸色陡然就沉了下来。
饶是孟庙在辈分上高出了孟彰一辈,也被孟彰吓了一跳。
有什么问题问题大了
孟彰凝望着孟庙,只是先问“见人服食过谁”
孟庙道“阿敏。”
“我撞见她服散归来。”孟庙补充道。
孟彰面上脸色仍旧不见松缓。
“五石散这东西,”他缓慢道,“很容易腐蚀理智和魂体,尤其是其中药力深重的那些,更是会损却魂体根本”
孟庙回想着那一次撞见孟敏的情景,有些不太相信。
他见到的孟敏,脸色红润、神气饱足、头脑清醒
不似孟彰所说的那样啊
可是他看见孟彰面上眼底的凝重与谨慎,他又犹疑了。
阿彰年岁虽小,但实在是聪颖敏达,而且他在太学童子学里,来往的同窗皆有来历,更愿意与他交好。
说不得就是他们中的哪一位察觉到了什么,特意提醒阿彰呢
“更重要的是,”孟彰看着孟庙,清晰地感觉到他心中情绪的倾斜,“服食五石散,会成瘾。”
成瘾
孟庙的眉头是真的皱起来了。
他认真思量权衡,久久没有作声。
孟彰也没有再打扰,将这段时间留给他自己。
待马车停下时候,一直沉默着的孟庙终于又看向了孟彰。
“你想要怎么做”他问。
孟彰道“先确定一下族里到底有多少人在服食五石散,再确定族里这些服食五石散的人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情况,想办法让他们开始调养魂体,不要让情况再次恶化下去。”
“最后,必得通报族中上下,禁绝五石散。”
孟庙不知道孟彰竟然会是这个态度。
通报族中上下,禁绝五石散
他真的没有听错
“禁绝”
孟彰郑重点头“禁绝。”
他能理解陈留谢氏的郎君为了汇入世族,与世族各家子弟相交,选择服食药效相对平和轻淡的五石散,但他仍然不能认同。
对于五石散,他的态度有且只有一个,禁绝。
没得商量
孟庙自然也察觉到了孟彰的决绝态度,顿了顿,道“哪怕是你,阿彰,我现在也不能答应你。”
“我得先问过安阳那边。”
孟彰只是直直凝望着他“可以,但庙伯父,我极其厌恶五石散这一类的东西。”
“我不愿意看见它们出现在我的周围。”
“我的态度,”孟彰道,“也请伯父一并通传安阳。”
孟庙看着这样的孟彰,半饷,将叹息隐去。
“好,我会如实通传的。”
孟彰明明听见了,神色却不见舒缓。
孟庙心里又多注意了些,他往外头看得一眼,先自起身走出去。
“走吧,既然已经回到宅邸,就别在这里坐着了。”
孟彰跟在孟庙后头,走出马车。
换了衣裳,孟彰坐在月下湖的白莲莲台上。
今日时间尚早,湖中不见游鱼,都还隐在湖底深处。
孟彰坐到白莲莲台上,却没有入定修行,而是从随身的小阴域里翻出一个被仔细收起的木盒。
木盒打开,里面赫然躺着一个做工粗糙到眉眼五官都在扭曲的偶人。
这偶人仔细看着,跟孟彰有一分的相似。
但它更像的,并不是孟彰,而是孟彰的二兄孟显。
这就是孟显送给他的护命偶人。
握住这一个护命偶人,孟彰闭上眼睛,仔细感应护命偶人中留存的那一缕本命精元。
这事情做起来并不麻烦。
因为护命偶人中余留的属于孟显的本命精元数量着实不少,而且这股本命精元对孟彰异常亲近。
循着这一缕本命精元,孟彰的神念越过了两方天地的界膜,找到了待在阳世安阳郡中的孟显。
明明该是轻松洒脱的孟显,此刻竟然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房里,埋在那一堆卷宗之中。
察觉到孟显那边的情况,孟彰都有些奇异了。
他真的没有找错人这真是二兄
正在快速浏览着卷宗上记录的孟显察觉到了那股莫名而起的睡意,下意识地板起脸庞。
那一瞬间,孟彰恍然以为自己找到的是大兄孟昭。
他沉默着,目光在孟显面上来回梭巡。
倒是孟显先明白过来了,他笑开“阿彰”
只这么说道了一句,孟显便就抛下手上的卷宗,搁下拿着的毛笔,直接在案桌上趴下,沉入梦境之中。
“阿彰。”
坐在自家花园亭子中的孟显冲一个方向招手。
“过来坐啊。”
孟彰走了过去“二兄。”
“哎。”孟显欢快地应了一声,拉着他在亭子里坐下,又将一些小食取了出来,推送到孟彰面前。
“你在阴世帝都里可还好听说你进的是太学里的童子学里面都是帝都有名有姓的小郎君小女郎你在那里可还习惯有没有人欺负你”
一连串的问题从孟显那边砸了过来,孟彰都没有找到回答的机会。
他拿着手里的小食,无奈地看着孟显。
孟显才刚停了一停,就对上孟彰的视线,他冲孟彰笑了笑。
“是我担心太过了,阿彰你要是觉得烦的话,可以”不用理会我。
孟彰更是无奈,但他还是耐心地一一回答孟显的问题。
“我在阴世帝都里都还好。是在童子学里,那里的同窗各有来历,但不一定就全都是出身世家望族的,还有一部分同窗是从阴世各郡中甄选出来的英杰”
“我在那里都还算习惯,没有人欺负我。太学里的学监都在看着呢”
孟显一直听着,脸色渐渐缓和。
“那就好,那就好。”
孟彰目光落在他面上,很有些稀奇地问他“二兄,你近来很忙我看见你案前的卷宗了,怎么会那么多”
不提这个还好,说起这个来,孟显真是一肚子的苦水。
“忙忙死了大兄和阿父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明明是他们手上的事情,明明他们自己就能解决,偏要抓了我去,给我分了一大堆的卷宗”
“阿彰你是不知道,那些卷宗里的事情又琐碎又无聊,偏生又需要认真梳理,否则便有疏待族人的嫌疑,我,我真是”
孟显已经不能维持他端端正正的仪态了,整个人软摊着,趴在亭子里的石桌上。
“我都已经很久没有出府去玩了。”孟显抱怨道。
孟彰面上眼底都有笑意升腾。
趴在石桌上的孟显看得异常清楚,不觉更是哀怨。
“阿彰,你是站在哪边的”
孟显怒问,只可惜这怒气根本就像是纸糊一样的,半点吓不住人,尤其是孟彰。
孟彰笑了一阵,终于受不住孟显越发哀怨的目光,轻咳一声,说道“我当然是站在二兄你这边厢的啊”
孟显满意地缓和了目光。
哪怕他明知道接下来孟彰的话语必定会有转折,也完全不影响他的心情。
他甚至还有一股冲到阿父和大兄面前炫耀的冲动。
你们看,任你们怎么压榨我,阿彰也还是站在我这边厢的。
阿彰,跟他一伙
“但是二兄,”孟彰含着笑,也放松下来,趴在石桌上,“如果没有二兄你帮忙,这些事情还是得由阿父和大兄来处理。”
“有二兄你帮忙,他们都那么的忙了,要是没有你,他们不是还得更劳累”
“二兄,”孟彰的声音低低,“你也不忍心的吧”
孟显没有说话,只是用额头蹭了蹭胳膊。
孟彰无声地笑了,他放远了目光去,看着园子里勃勃生长的花草。
“咦”孟彰往花园的一个角落看过去。
孟显听见孟彰声音中透出的疑问,也将脑袋转了个方向。
循着孟彰的目光,孟显找到了孟彰为之奇怪的东西。
“那些啊”他不甚在意地将脑袋放下,重新压在胳膊上,看着孟彰的方向,“那些是阿蕴她这段时间亲手种下来的。”
“也不是多珍贵的药材,但阿蕴说,她想要亲自栽培,看看最后长成的药株,跟府中采买来的药株有什么不同。”
“她这段时间,净在折腾这些。”孟显近乎抱怨一样地跟孟彰道。
孟彰并没有太在意孟显的语气。
他们家这二兄,也就是在这里跟他抱怨一嘴而已,真到了阿姐面前,还不是她想要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不论是对阿姐,还是对他,二兄其实都格外的贴心。
比起委屈他们,他更宁愿委屈他自己。
“摆弄药材”孟彰问道,“阿姐真的开始专研药材了”
在阳世时候,因为孟彰久病,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就在惯常的功课上,又给自己多加了好几门功课。
药材辨鉴、药理、医术
他们三人也都用心,所以学习的成果也都很不错。不过在他们三人中,这方面的进度学得最好的,却还是要数孟蕴。
尤其是在药膳这一道上,孟蕴几乎是力压孟昭、孟显一头。
孟蕴在这方面的天赋,实在非是寻常人能够比拟的。
孟彰对此深有体会,所以当孟蕴真的在往这条道路上深`入的时候,他其实不觉得奇怪,他奇怪的是孟蕴的进度。
居然这么快,就从药材辨鉴进展到药材的培育方面了
“是啊。”孟显倒是理所当然,毕竟他是亲眼看着孟蕴这一步步走过来的。
“已经要开始钻研药材的栽种了,不过现在着手的都还是些普通的药材”
“阿母说她进展太快了,让她沉淀沉淀。”孟显还给孟彰重复了一遍谢娘子的话。
“医道博大精深,不是只有你现在所学的那些,你需要缓一缓,整理过你当前的所学,才能以它们作为根基,去快速、深`入地掌握医道精髓。”
孟彰听得,问孟显“阿母说的话很是在理啊,我怎么听着,二兄你很有些埋怨”
孟显偏过头来看他,冲着他露出一个苦笑。
“在理是在理,但阿彰啊,没了你以后,家中备受阿蕴荼毒的,就是我啊”
孟彰忍住了笑意,不叫自己露出分毫端倪。但,太晚了。
孟显瞪着眼睛看他,目光里是明晃晃的失望和心疼。
“阿彰,明明我跟你才是最好的,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孟彰沉了短小的眉头,理直气壮地反驳孟显“二兄,你说话可要讲良心我可是在跟你同仇敌忾的,是站在你这边厢谴责阿姐的,我怎么对你了”
“你说我怎么对你了”
在孟显面前无理也闹三分的孟彰半点不怯场,坐直了身体,居高临下俯视着仍旧趴在石桌上的孟显。
孟显一噎。
他半垂了眼睑,又更用额头在胳膊上蹭了蹭。
孟彰有一点心软。
他也重新趴了下来“二兄,你说话得讲良心。”
孟显也叹道“阿彰,你说话更得讲良心。”
兄弟两人相对沉默,半饷后,又同时笑了起来。
“心情好些了吗”孟显问道。
孟彰应了一声,说道“嗯,好上很多了。”
孟显放开目光,看着花园中盛放的花株,眸光晴朗,更胜天上春日。
笑了一阵,孟彰又问孟显道“二兄,阿姐到底怎么你了她一向都很有分寸的吧”
“有分寸是有分寸。”孟显说道,看着孟彰的目光格外的沉痛,“但阿蕴的分寸,只表现在吃不死人、吃不坏人上而已。”
只要吃不死人、吃不坏人,孟蕴就什么都不管了。
孟显话里的意思,孟彰听出来了。他回想起旧日趣事,也不觉跟着皱起了眉头。
“辛苦你了。”孟彰深切道。
孟显看他一眼,说道“你既是知道,方才你为什么还那样说我”
孟彰沉默少顷,回答孟显道“不是二兄你陪着我玩闹,在逗我高兴吗”
孟显不说话了。
孟彰坐直了身体,在旁边的小食中挑拣出一块甜食来,递到孟显面前。
孟显看着那块甜糕,也跟着坐直身体。
接过那块甜糕,孟显问孟彰“这会儿才拿来给我,是不是已经太迟了”
他的味蕾,早不知被孟蕴熬住出来的汤药祸害过多少次了。
“迟了总比没有好吧”孟彰反问他。
孟显想了想,确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