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2 / 2)

那也月色也如水,他说给她听的徽州,美得不似人间。

那夜他的目光却如深渊,浮着一层痴迷的雾。

那夜醉得深了,他紧握住她的手腕,目光灼灼,「总有一日我要与你重登那高楼,俯瞰山川,俯瞰这天下!」

她何曾随他去过,醉里胡话说说罢了。

山高水远,帝京与徽州遥隔千里,怕是要等到他辞官归老的那一天,她已老妪,他已冲暮,才得相携同去。

她当真想过会有那一天,却不知道,原来他心之所向,是那九重天阙。

「这是他的话?」

王妃的语声极轻,袅如天外游丝。

「他是这样说的。」

盈娘神色恍惚,一时间忘却惶恐,往昔仅有的好时光又都涌上心头,原来一刻也不曾忘。

屏风海棠影下的诺言,随风而去。

她却牢牢记得他说过,一生最思念之地,是徽州。

如今他不在了,徽州仍在。

王妃缄默听着,再没有说过一字半句,直至盈娘的声音因哽咽而窒住。

一方素绢将盈娘脸庞托起,为她拭去泪水。

是王妃的手,手指间很凉,宫袖凤镯下的手腕皓如凝霜。

盈娘目光颤然抬起,第一回真真切切地看到豫章王妃的模样。

绿鬓修眉,容光清绝,眉梢眼角竟不觉得陌生,似在哪里曾见。

当日相府门前的豫章王妃,与眼前却不像是同一人,那凤瞳之中霜雪融去,不见凛冽,只觉潋灩温柔。

这目光令盈娘忘了惶恐,恍惚这半生悲苦,不许言说,都有这双眼睛在看着,都有着一人懂得。

「徐姑姑。」

王妃垂下重锦广袖,目光似又隐回云层。

宫妇自门外悄无声息地进来。

「送她去徽州,寻个清净处安置。」

「是。」

盈娘心底酸热齐涌,俯身以额触地,「叩谢王妃再生之恩。」

王妃拂袖转身,语声难掩疲惫,「去吧,往后好好过活。」

宫妇近前,将跪地不起的盈娘扶起,盈娘再次重重叩头,「奴婢今生永记王妃恩典。」

「是皇后。」宫妇在她身边低声道。

盈娘一震,原来狱中数月,外间江山已变色,豫章王已登基,王妃已是皇后。

「无须谢我,你原不该陷进这恩怨中来。」

皇后王儇没有回头,语声低到极处,也凉到极处。

随着徐姑姑往门外走去,盈娘脚步沉沉,每一步都觉得地面空陷,踏出去便再也回不了头。

这书房,这广筑,这门,一步迈出,此生是再也见不到了。

盈娘强抑心底翻涌,却抗不过一股无形之力的牵引,到底回头看了屏风一眼,

再也挪步不得。

她双膝一软,直直跪下。

「奴婢斗胆,恳求皇后……」匍匐地上,盈娘泪如雨下,「求皇后开恩,准奴婢临去之前,再弹一支曲子。」

皇后没有回应。

只徐姑姑蹙眉问:「弹什么曲子?」

盈娘哽咽道:「《汉广》」

皇后回身,目光深幽,「汉广之矣?」

「是」盈娘低了头,泪光盈睫,「这曲子是他令乐师谱了曲,命奴婢学弹,奴婢粗苯,未曾练得上手,他已去了……求皇后恩准,让奴婢临走之前,弹这一曲《汉广》」

良久静默,皇后问;「你可知这诗寓意?」

盈娘的头垂得更低了,「奴婢识字不多,不通文墨,只听他说起,此处取名广筑,是取汉广之广的意思。」

「广筑……」皇后低喃,低垂的袍袖纹丝不动。

「奴婢只求弹这一回。」盈娘仰起脸来,满是泪水。

皇后垂眸看她良久,颔勒颔首,「琴在案上。」

盈娘忘了谢恩,晃晃悠悠地起身,到那书案前,拿衣袖将琴上灰尘小心拂去。

琴是名琴,弦是故弦,却不再有昔日光彩,连它也知人去台空,听琴的人已经不在。

那个醉里听琴,掷杯舞剑的人,为何不再回来,不来听这一曲《汉广》?

泪水,坠在弦上。

僵硬的手指抚上冰冷的琴弦,弦动,如割在心,颤颤溢出一声悲咽。

弦音起得那样低,转低,复转低,低至不可闻。

男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

之子於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袅袅余音,终有断绝。

一曲终了,满室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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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之子於归,言秣其驹。」:也有解为「姑娘就要出嫁了,我要快快喂饱她的马,」或解为「姑娘若肯嫁给我,我将喂马去迎她。」作者倾向於后一种解读。

2《汉广》大意为:

高悬如明月的宫灯也照不开屏风上树影深深的寒凉。

琴上双手舍不得离开,眷恋地抚过琴弦,盈娘眼中泪水悄然敛去,满腹悲酸释出,终是无憾。

这曲《汉广》到底弹给他听了。

再无旧事牵绊她的离去。

盈娘推琴起身,朝皇后深深行过礼,一言不发地退向门口。

「将琴带了去吧。」

皇后静立在屏风下,不再回身。

琴是千金难求的名琴,如今算在抄没之物里。

盈娘怔怔地望着皇后的背影。

徐姑姑轻声道:「赐给你了,你便带走。」

盈娘一时恍惚作声不得,上前抱了琴,屈身跪拜谢恩。

皇后抬手,止住她下跪,「罢了」

盈娘抬起目光,竟忘了礼数,怔怔地望着皇后问:「《汉广》是讲什么?」

皇后并无愠容,目光飘向远处,缓缓道:「这诗是说,有个男子恋慕一水之隔,远在彼岸的女子。」

徐姑姑知她不忍说出后话,便让这女子只知一半意思也好。

一水之隔。

盈娘垂眸,唇角有了一丝笑,想他让她住在此处,以曲水环绕,拱桥连接,从此端到彼岸,不过数十步之隔——汉之广,却是这一般心思,这一番情愫。

盈娘抱琴辞去。

退出门外,复又回首,朝皇后隐在屏风后的身影摇摇一鞠。

倒是个知情知义的女子,送她出来的徐姑姑,从旁无声地看着,将她交与候在一旁的宫人,颔了颔首。

目视她转身,袅娜身影一步步融进连廊阴影里。

徐姑姑的目光不觉凝注,见那窍细背影在夜色里悄然挺直,临去时刻,流露不为人知的坚韧。

从来觉得无稽,怎么可能相像,一个龙章凤姿,一个弱质窍窍,无非眉眼间略有形近罢了。

然则此刻,徐姑姑终究长长地叹了口气。

折回房中,一室清冷,似琴音袅绕未散,曲中怅恨犹自绵绵,却见皇后伫立屏风下,望着庭外树影出神。

「夜凉了。」

徐姑姑将一件大氅轻轻搭上皇后如削双肩。

大病初愈,阿妩又见瘦了……私心里,徐姑姑仍唤这乳名,唤了多少年,任她小郡主,至王妃,终至皇后,总还是那个小阿妩。

阿妩却缄默。

「此间久无人住,阳气不足,你身子才好,莫要久留。」徐姑姑直言相劝。

「这宅邸就要拆了」阿妩低声道。

徐姑姑微诧,想一想道:「也好,长久荒废倒也可惜。」

「皇上原想留着,日后赐还宋家孩子……手足袍泽,她他总是念着的。」阿妩环顾四下,神色疏淡,「拆这宅子是我的意思,阖族流徙西蜀,是皇上亲择的地方,山水甚好,鱼米富足,一族老小迁过去,耕织屯垦,平安度日,也算对得起故人旧义。只是俊文兄妹,我要他们而立之后,方可离开蜀地,终生不得回京、」

「为何是而立?」徐姑姑不解。

「到那时,最小的孩子也已有了家室妻小,心中仇怨虽不能平,身边自由牵绊慰借。」阿妩的侧脸笼在宫灯下,如有玉泽,一点唇色是仅有的暖,「人人有了牵念,总是不同。」

徐姑姑无言以对,心口隐隐地疼——她这般缜密心思,十余年后的事也再计量中,如何不伤身伤神,如何能长寿康健。

「俊文已能记事,山河易改,仇怨难消,我护不了他别的,高宅华堂抵不过一生平安,换不来玉岫泉下心安,只有将他远放江湖,自安天命……於私心里,我辈恩怨我辈销,只愿百年之后,留给澈儿一个干干净净的江山。」

她目中映了月色清辉,纵是徐姑姑也觉不可直视。

「京城是他们父母殒身之地,灵柩也随族人西迁,人去宅空,何必再留,留下的无非都是憾事。」阿妩缓步到栏杆前,仰首看那庭树,「我还记得,初来时这树只及栏高,玉岫甚爱,想移栽去她院中,怀恩却不肯。他在外头修渠引水,筑成别院,轻易不许人进。那时玉岫同我说起,笑他性子孤僻。那一年怀恩生辰,皇上携我同来赴宴,宴后君臣二人曾在此间对饮……彼此尚未有君臣之分。」

静了片刻,阿妩低低道:「怀恩至死不臣,在他眼里,再不必分什么君臣了。」

「那逆臣贼子,险些害了皇后与二位殿下,如何当得起陛下宽赦。」徐姑姑隐忍不得,道出心中愤恨,当日是她护着襁褓中一双幼儿逃亡,种种惊魂犹在眼前。

「他原是大好男儿……权位误他,我亦误他。」

阿妩微微阖目,苍白手指抚了积落尘灰的栏杆。

徐姑姑敛声动容,细想来,好个广筑,好个《汉广》,那贼子也是痴人。

庭外树影动摇,天地间私有叹息声。

阿妩拂袖,终是怆然,「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怀恩,你原知不可为。」

汉之广,水之长,终不得渡。

眼中人,心上伤,永在彼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