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1 / 2)

伴读守则 溪畔茶 5424 字 4个月前

第159章

风停了。

雪密密地下着。

「哈……」

屋角一缕檀香缭绕而上,钱太后怔怔地坐着, 好半晌, 从喉间发出一声动静,似笑, 却一片哀意。

「原来我一直都叫错了。你不是展哥哥, 而是——展姐姐?」

展见星已经掩好了衣襟, 垂目道:「臣死罪。」

钱太后像第一次见到她一样打量着, 此时再看, 钱太后打心底都生出奇怪来:从前,她爲什么没有想到过?

明明是这样柔和的脸庞,清隽的眉眼,一管鼻梁比她还挺秀,唇色因冻得有些发乌,更添两分脆弱。

这副模样混迹在朝堂中, 天南海北, 从外任到中枢, 十年之久——居然从未引发过一点怀疑!

哪怕是卷入某些不太好说的传闻里, 非议的都只是「男色」。

是众人都瞎吗?

不, 当然不是。

这个假竹马, 从没在人前流露过一丝属女子的柔婉,直到此刻,这副肩背还是綳得挺直, 嘴角抿出的綫条沉稳,与那一身青色官服相得益彰。

这是件多么荒唐的事啊。

「哈哈……」

钱太后颤抖着笑了出来, 笑着笑着,眼角流出了泪。

她又是个多么荒唐的人!

连同她这一生,都像个笑话。

「娘娘……」

展见星低低出声,没有人喜欢被欺骗,钱太后会恼怒理所应当,但她的哀伤又如此显而易见,竟已淩驾在震愤之上。

她不能说她不明白,她欺骗的不只是钱太后的认知,也是钱太后的感情——纵然后者绝非她所愿。

她想予以安慰,可失了语,不知能说什么。

钱太后也不想听,说什么都无法慰借她此刻的怒与痛,而冲一步地,更有一层不可免的丢人情绪席卷了来,搅和在一起,乱成一锅粥,飞快隔了夜——馊了!

她拿帕子挡住脸,既是拭泪,也是难以面对。好一会后,终於移开手时,仪容已经大致恢复,只有一双仍然通红的眼眸透出之前情绪的激荡。

她往下瞪去:「当年我头回见你,你已是小子模样,爲什么?」

展见星略微松了口气,道:「臣幼年丧父,宗族跋扈,叔伯无情,臣与母亲皆是女流,难以存身,不得不出此下策。」

她词句简洁,但已足够钱太后明白,身爲女子的艰难,钱太后又怎会不清楚?如她父母双全,却仍是糊里糊涂地走到了这个境地,往回想去,竟没有哪件事能由她做主,爱恨痴嗔,皆受造化摆弄。

钱太后出了会神,方再度开口:「那后来呢?你欺君科考也是因此?」

「不。」展见星道,「这是臣自己的愿望。臣体会到了男儿的自由不受拘束,不愿再做回女子了。」

说到这个她很坦荡,从她跪下起,就已置生死与度外,又何惧抒一二胸臆。

「……」

钱太后恍惚了一下,这副语声,这身胆气,哪里有丝毫女子之态?

「——你倒是说到做到。」钱太后嘲讽一笑,也不知是笑别人,还是自嘲,「那现在又何必揭出来?木诚已死,你安全了。」

提到木诚的死,钱太后的口气里终於透出一点痛快,一个阉竪借着把柄拿捏得她这么久动弹不得,她焉得不恨。

「娘娘,木诚虽死,他进过的谗言却没有跟着消逝,仍存在皇上心中,将皇上困住。此事有臣的责任,臣不能不做这个解铃人。」

顿了下,展见星又恳切地道,「从此以后,娘娘与皇上之间的心结也可以解了,娘娘不必再爲此忧烦。」

她是想安慰钱太后的意思,但钱太后幷不领情,脸色没有丝毫回转,眼神还更冷了点,道:「我已经忧烦了这么久,也不过如此罢了,我倒宁愿——」

她微微一咬牙,一句不甘话语直冲出来:「宁愿你不要告诉我!」

她宁愿承受朱英榕的猜忌和疏远,宁愿不知道这个真相,宁愿被欺骗到底,因爲深宫无边寂寥里,这是,她唯一瑰丽的梦啊。

现在,梦碎了。

……

展见星怔住。渐渐地,她的眼圈也有点发红起来。

她跪在干清宫外的时候没有动摇,向钱太后坦白的时候也没有动容,但这一刻,她有点忍耐不住。

她与钱太后其实没有过什么亲密交集,曾经隔着千山万水,后来又隔着重重宫墙,所有一切,只在钱太后的想像里不断加深,她是如此沉醉,又是如此,别无选择。

如果钱太后能像寻常姑娘一样嫁个殷实人家,此后夫妻和满,儿女成行,早已过上自己的家常日子,又何需将记忆中的少年翻找出来填补心中空虚。

展见星自己科举,爲官,拒绝世上最真挚的情意,到今日殉道,每一样皆出自她本心,她与钱太后相比,已算是最大程度地把握住了自己的命运,但她心底就没有过痛苦和疑惑吗?

——爲什么?!

每一个男人都天经地义可以走的路,她要牺牲,要僞装,要冒着性命之危,像个亡命徒,在刀尖上踮足。

没有任何一本所谓的圣贤书可以给她解释,她比男人究竟差了什么,天生苦乐,要由他人。

只因爲她是女子吗?

这没有道理。

「……你,你哭什么?」

钱太后的表情有点乱了,展见星其实没有发出动静,只是静静两行泪流了下来,但唯其那种安寂,令她没来由地感到震动。

展见星道:「臣哭臣与娘娘,所求不同,却一样的求而不得。这世道,待臣与娘娘不公,臣不服。」

「臣希望待臣去后,也许百年,也许千年,世间能变得不一样。」

「……」

钱太后失语。

好半晌后,她回过神,发现心内空荡荡的,也许是疲倦,也许是别的,令那些伤痛震怒都不知去了何处,只余下些怅然若失。

这股惘然令她的面颊也静静湿了,她这回不想抆,慢慢站起来,道:「也许吧。」

顿一顿跟着道,「你要见皇上,就去见吧。我答应过你的事,不会食言,你母亲,我会替你保下。」

终於听见这一句,展见星心如覆雪,一片安然静谧,她要伏地道谢,但这时,帘子掀了起来。

稳稳的脚步声到她跟前,明黄色的半大身影在她的震惊里,向着她先一步躬身,拱手。

「先生,朕错了。」

**

雪势终於转小。

天地间一片皑皑,宫人与侍卫落后约十来丈的距离,默默地跟着。

朱英榕将兜帽放下,任由雪花打着旋儿落在脸上,他感受着那凉意,笑着道:「先生,朕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不过先生不能怪朕,就是神仙也想不到吧。」

展见星跟在旁边,低头道:「是臣胆大妄爲,干犯欺君之罪——」

她有点说不下去,因爲朱英榕从忽然现身以后,没有表现出一点被欺骗的恼火,相反,他看上去心情简直好得不得了,完全回到了从前他们还没有因木诚而生出芥蒂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