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叡溟从怀里取出一锭银子往门房的手里一塞。「在下特来拜访,还请这位大哥帮个忙,替在下通报一声。」
门房想了下,勉为其难地道︰「爷儿说近来谁都不见,不过……我去帮你问问,还请你在这儿等一会。」
「多谢。」卢叡溟拱拳,见门房走远,朝卜希临招着手。「走吧。」
「啊?」卜希临艰难地走着,瞧他已经一脚踏进文府里。「卢爷,咱们这么做好吗?」
「不这么做,就别想见到文爷。」卢叡溟走在前头,又回头问︰「你可记得文爷的院落在哪个方向?」
「我知道。」卜希临朝右边的小径走,闪避着下人,偷偷摸摸的来到文世涛的院落里。
四下冷冷清清,没有半点人声,静谧得像是没有人居住,更没有半盏灯火,卜希临不禁怀疑他根本不在府里,然而,当她要再往前走时,便听到一道虚而沙哑的低斥声,「全都给我滚开!谁来我都不见!」
卜希临怔住,拄着拐杖,踏上石阶,推开房门,惊见里头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再仔细一瞧,就见文世涛坐在床上,眼上蒙着白色布条。
「世涛,你的眼楮怎么了?」她哑声问着。
闻声,文世涛眯眼低骂着。「你是谁?谁准你踏进这里的?」
「是我啊,七彩……」她蹒跚地走到他面前。
文世涛胸口一窒,撇唇冷声质问︰「你是谁?」
那语调像极了希临,但是……和希临的不同,而且希临已经背叛了他,她不可能再回到他面前!
「希临啊……」她探手轻抚他的颊,然而手才刚抚上,他随即将她拨开,浓眉紧攒着。
「你以为我双眼瞎了就能蒙骗我?」他哼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但要是你不走,结果死在这府里……也该是无话可说吧。」
卜希临怔愕地看着他,他的双眼被蒙着,但唇角的笑份外冷厉,像是将自己隔离在所有人之外,他不再倚靠任何人,不再抱持希望,坠入他最恐惧的黑暗之中。
泪水冷不防涌出。她不懂,不过是分离一段时日,怎会人事皆非?
为什么她就站在他面前,他却认不出她是谁?
「文爷,她真的是卜姑娘。」在门外的卢叡溟忍不住地踏进房内,出声道。
文世涛循声转过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的嗓音裹着恼怒,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
「文爷,你不是说了要卜姑娘回到文府,如今她回来了,你为什么不信她?」卢叡溟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很难把他和当初所认识的七彩连在一起。
「她没有遵守约定在七日之内回来!她消失了,就连她的家人也被接走……」说到一半,文世涛突地顿住,像是意会了什么,笑得冰冷。「如果,她真的是希临,而你和她一道前来……难不成是你把她一家接走?你们在一起?」
卜希临瞠圆水眸,泪如雨下。
她所认识的七彩有点坏、有点防备人,可是不会口出恶言,蓄意伤人,而眼前的他不相信任何人,关在自己的世界里,浑身像是长满了刺,谁要靠近他,就要有被他伤害的觉悟。
「你在胡说什么?卜姑娘之所以拖到现在才回来,那是因为她差点死在山贼手中,要不是我刚好经过的话,你根本再见不到她了!」卢叡溟怒不可遏地骂道。
那沉怒的一击,将仿佛沉入海底的文世涛给打上水面,他怔愕好半晌,才哑声问︰「真是希临?」
是她吗?
没有背叛,只是因为意外而延冲归来的时间?
「我醒来的时候,早已过了七天之约,卢爷在那之前,就先将爷爷和拾幸接到他府里照料,我……」卜希临扁着嘴,泪流满面。「七彩,我不是故意要失约的,我……」
文世涛难以置信真相竟是如此。
孔雀山上确实有山贼出没,他之前也是因为山贼袭击而摔落山沟……他以为有几个壮丁陪同应该会比较安全,岂料山贼那般无法无天。
「希临……」他哑声叫唤,伸出了手,等着她的回握。
卜希临抹着泪,拄着拐杖费力地走向他。
拐杖在云石地面上,敲出特别的声响,他不禁奇怪的问︰「那是什么声音?卢爷还在房内?」
「……是拐杖的声音,我的脚还不方便,想走路就得要靠拐杖。」一小段路走得她气喘如牛,但她握着他的手,十分坚定。「对不起,七彩,我没有遵守诺言,我醒得太晚……要是我早点醒来,就算用爬的也要爬回天水城。」
文世涛闻言,眼眶发热着,握着她的手,轻轻地将她拽进怀里,发现她的身子又更纤瘦了。
「你瘦了好多。」他喉头像是被什么梗着。
「你也是啊,是不是都没有好好吃饭?」她捧着他的脸,发现他的面颊像被狠狠削过,就连肤色也惨白得吓人。「你的眼楮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会看不见?」
「我……」话到舌尖,他顿住不语。
他不想说,不能告诉她,那是因为他输了赌约,要是她知道了,必定内疚不已,必定想要照顾他,可他身上的诅咒依旧,她要是待在他身边,会落得什么下场?
现在的他,还有什么能力保护她?
她就算遇上山贼,还身受重伤,仍没将诅咒放在心上,一心记着承诺……如今他知道这一切就足够了。
「你为什么不说话?」她哑声问着。
文世涛沉默着,心里清楚她不该再待下,否则下一回要的就是她的命了,可是她好不容易回到他的身边……他真的希望她可以待下,陪在他的身边,哪里都不去,然而……
「说啊,到底是谁害你变成这样的?」卜希临心急问着。
「当然是你。」
房外传来似笑非笑的嗓音,文世涛不禁收紧双臂,卜希临则回过头去,瞧见来的是令她感觉阴冷的朔夜,还有伏旭,而后头还有一男一女……
「大哥,你怎会变成这样?难道你就是因为变成这样,才连我也不肯见吗?」文执秀飞步进房,惊诧的看着眼上蒙着布条的兄长,再看向他怀里的卜希临。「是你……害的?」
这些日子,她曾经回来几次,但大哥怎么也不愿意见她,教她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
「我……」
「与她无关。」文世涛沉声道。
「谁说的,还不是因为她没有遵守承诺,才让你输了赌约,输了眼楮。」朔夜低声笑着。
「够了!」文世涛低斥道。
卜希临听得一头雾水,反倒是文执秀察觉是怎么一回事。「大哥,你怎么可以要朔夜起咒?我不是跟你说过,文家的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他身上确实是有诅咒,可惜卜希临没有依约在七天内回来,所以我挖走他的眼楮。」朔夜说得稀松平常,仿佛他拿走的不过是件无足轻重的东西。
霎时,众人的目光皆落在他身上,就连伏旭也以眼神谴责着他。
「师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上一次明明就帮了执秀,为何这一回……」
「是你挖走七彩的眼楮?」伏旭的话被卜希临冷声打断。她的眼里噙着怒火,眨也不眨地瞪着朔夜。
「是。」
「可以还他吗?」卜希临从文世涛的怀里站直,稍稍往后一步,拄着拐杖,走向朔夜。
「看你拿什么换。」朔夜好整以暇地开出条件。
「希临,不要!」文世涛想抓住她,可双眼瞧不见,不知道她早已走开两步之外。「你不要乱来。」
「好,我用我的眼楮来换。」她说得义无反顾。
朔夜微扬起眉。「不,依我看……用你的双手吧。」
文世涛闻言,抿唇低喝着。「我不准你这么做,你的手是用来雕刻的,你不能失去它们。」
卜希临置若罔闻,双眼锁定朔夜。「只要用双手就可以换回他的眼楮吗?」
「失去双手,你往后就不能再雕刻了。」朔夜好心提醒着。
「他身上的诅咒未解,他肯定会离开我,失去他,我一样无法再雕任何东西,可只要他还在,失去手,我还有脚,就算没有脚,我还有嘴巴可以咬着雕刀……」卜希临把手伸进包袱里,紧握着雕刀,看着他。「来吧,用我的双手换回他的双眼。」
听了他们的对话,她不难猜出,这一切灾厄分明是因她而起。既然七彩的眼楮是因为她才不见,那么,她不计代价也要替他赎回。
朔夜扬起浓眉,饶富兴味地看着她半晌,血红的唇才吐出淡淡几个字。「我不想做这交易了。」
「为什么?」卜希临脸色愀变。「你不是个咒术师吗?是你自己说可以交换的,为什么现在又说不做这个交易?!」
「难不成我没有决定权吗?」他哼笑着。
「没有!」卜希临水眸闪动火花。「我警告你,把世涛的眼楮还来,否则我……」
「喔?威胁我?」朔夜轻啧了几声。「真教我害怕。」
「希临,不要。」文世涛阻止着。
「你!」卜希临紧握着雕刀,恼火地往他脸上掷去。
朔夜闪得极快,但雕刀却划过他面具上的系绳,面具松脱,露出他的真实面容。
一旁的文执秀没瞧清楚状况,发出尖叫声,教文世涛忘了自己看不见,情急之下,扯掉蒙眼的布条看去!
那是张俊魅而惑人的容颜,尤其是那双黑曜石般的瞳眸,深邃得像能将魂魄摄入,而那似笑非笑的邪谑神情,一如记忆中的模样……
文世涛不禁脱口叫唤,「小叔叔!」
他话一出口,众人莫不看向他。
「还记得我呀,世涛。」朔夜勾唇道。
文世涛直瞅着他,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我的眼楮……」他看着十指,再抬眼看去,瞧见了范姜魁、执秀、伏旭、小叔叔……「希临……」
「七彩,你的眼楮看得见了?」她艰难地走向他,凝睇着那双像是从没被伤害过的瞳眸。
「心急的丫头,我不做交易,那是因为已经没有交易的必要了。」朔夜轻哼着,索性把面具整个拿掉,露出他左颊上,刺青般的黑色古老文字。
卜希临和文世涛不解地看着他。
「我说过,只要她爱你,你身上的诅咒就可以化解。」他垂睫低笑着。「看来,她果真是爱你的。」
「小叔叔,你怎么会知道我身上有诅咒,又怎么会变成咒术师?」文世涛看着二十年前带着范姜伶私奔而生死未卜的小叔叔,他看起来就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脸上没有半点岁月留下的痕迹。
「我本来就是咒术师,天生拥有资质的咒术师。」他笑了笑。「而我,也是对你和执秀施咒的人,如今回来,不过是顺道解开你们身上的束缚罢了。」
在文世涛尚未出世之前,文家人为了得到财富,所以要天生拥有异能的文予懿施咒,却没想到起咒换来的是文世涛的异瞳。
异瞳会带来灾祸,是天水城里时有所闻的传说……他们没有想到,想得到财富,竟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责怪文予懿没把话说清楚,对文世涛更是又惧又心疼。
随着文世涛的逐渐成长,文家财富的累积速度非常可怕,让文家人遗忘了异瞳的可怕,对他疼爱有加,但当家里开始发生莫名灾祸,甚至有人离奇死去之后,他们骇惧地将他关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以为这么做,可以避开灾厄。
然而,灾厄依旧不断,适巧文家长媳有喜,于是他们再次要求文予懿起咒,用长媳肚里的孩子换取文家的平安。
于是,在文执秀出生之后,文家的财富更加可观,家人也颇顺遂平安,然而就在文执秀遇见被关起来的文世涛时,命运之轮开始转动,文执秀的病体显现,而文世涛更是将灾厄发挥到极致,文家最终只余这对兄妹。
如今,文予懿,也就是朔夜归来,只是为了一偿夙愿,然而为何经过二十年,他却完全不见衰老,还有这二十年来他到底待在哪儿,范姜伶的下落又为何……这些至今依旧是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