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有耳闻。」安莲适才正望着窗外廊檐上滴答的水珠,闻言转首道。
「本相只是疑惑,跋侍臣与皇上在一起,身边还有帝师和孙尚书,怎么会出现在北夷?」
「兴许借跋侍臣之名造势罢了。」安莲四两拨千斤道。
「安大人近日可有皇上音讯?」
安莲脸色微冷,随即慢慢回暖,清艳明眸中隐有情意绵延,「可需取来?」
连镌久目光如炬,在他眼中细细搜寻了遍,似在辨认真伪,半晌才咳嗽着讪笑道:「不过问问。」皇上的情书谁敢偷看。
「昨天夜里雍州八百里加急。」正当话题稍顿时,连镌久忽然提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奉阳城外的奉堤……垮了。」
安莲眼帘微合,双眼睫毛几不可见地轻颤了下。
「希望……没有伤及无辜。」话如蝉鸣,投入心湖,嘹喨广远。
窗外,雨幕渐密,如意穿过层层雨障,弓背低头跑来。
「主子。」他站在廊下,急声道,「徐太妃朝这边来了。」
连镌久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袖口,意味深长道:「这阵子雨下得疾,伞再大也遮不了全部,安大人不如找个屋檐歇歇再走。」
安莲回礼,「安莲省得,连相慢走。」
连镌久点点头走出门,掏出条手绢递给如意,才从暖冬阁的另一条道去了。
如意拿着手帕,疑惑地看着安莲。
「既是连相给的,便收下吧。」
如意这才拿起绢帕抆拭起来。
安莲拿起放在门边的伞,轻轻撑起,「走吧。」
如意刚要点头,又急忙摇头,「不是假的,徐太妃真的过来了。」
安莲握伞的手一顿,看了看连相的去路,叹了口气,「从这边走。」
弯道泥泞,污水飞溅,落在那银缎鞋面上,点点滴滴,又连成一片。
如意抢过伞,小心翼翼地举在安莲头顶七八寸处,跟在身后亦步亦趋。
走着走着,那棉白的身影突地一停,如意急忙刹住脚步,眼睛直楞楞地看着不远处挺直如松的英武男子。略显凌乱的乌黑长发,书满疲惫的红肿双眸,向来光滑干净的下巴蔓延出一片青黑。
「阮大人。」安莲脚步只是一顿,又向他走去。
走得近了,如意才发现阮汉宸的目光在短短几步距离中又凝结成冰,犀利如刀。
「皇上失踪了。」半晌,他吐出几个令天下色变的字。
安莲脸色不变,淡淡道:「皇上没有失踪。」
阮汉宸眼睛一亮。
安莲盯着他,一字一顿道:「皇上前几日才捎信回宫报平安,如今正在胜州境内,身边有帝师和孙尚书伴驾随侍,又怎会失踪?」在这个节骨眼上,绝对不能有任何此类消息透露出去,今日来探口风是的连镌久,难保明日就不是马太妃高阳王。
目光凌厉如刀。
阮汉宸嘴角抖了抖,眼中光芒骤灭。
皇上不是没有失踪,而是不能失踪!
「阮统领这几日去哪里了?」他口气略显严厉。
阮汉宸默然。
「身为统领玩忽职守……你可知罪?」漂亮的眸子一凝。
阮汉宸依旧沉默。
安莲叹了口气,「念在阮统领往日尽忠职守,只是初犯,便罚你回家反思一个月,俸禄暂停。」
阮汉宸一怔,一丝惊喜自眼中闪过,又瞬息湮灭,「侍卫统领并不隶属内宫。」
「却肩负保护内宫之责。不必多言,去吧。」最后那声去吧,似带着丝请求。
阮汉宸深深望了他一眼,手中剑柄轻握,一抱拳,转身便走。
风吹雨斜,打湿在那棉白衣领上。
如意将伞逆风斜了斜,低头却见玉指攥握成拳,一滴鲜血缓缓滴落。
「主子!」他失声惊呼,伸出一只手想要掰开那拳头。
安莲摊开手,看着那白皙上的红艳,一怔,手心正中两深一浅三个指甲印分外触目。
「安侍臣。」怔忡间,一声悦耳却威胁十足的唤声将他的目光自手心收了回来。安莲缓缓转头,绝美的脸上挂起一轮浅笑,「徐太妃。」
徐太妃在众人簇拥中姗姗而来,一脸似笑非笑,「安侍臣果真是难找得很。」
安莲但笑不语。
「难得偶遇,不如也上延福宫坐坐?」一个也字拖得老长。
「一身泥泞,委实不雅。」
徐太妃眼睛瞟向他乌黑片片的鞋面。「今日阴雨绵延,暖冬阁又偏远荒凉,安侍臣真是好雅兴啊。」 她在他面前站定,狭长的凤目透出丝丝寒意。
「徐太妃也兴致不弱。」
「本宫是来找你的。」她直直地盯着他。
「哦。」他垂下眸子,避开她咄咄逼人的目光。
「安侍臣将一切事务皆推於常太妃……不嫌太不体谅了么?」推与交,一字之差,千里之别。
「徐太妃如此认为?」
徐太妃被他的反问一怔,「是又如何?」
「我原本想将部分事务交由徐太妃分担,如今看来,却是考虑失周了。」安莲满目歉然。
徐太妃眼角微搐,随即轻笑出声,「本宫总算明白为何马太妃也只讨了一鼻子的灰去。」她声音一顿,又冷冷道,「不愧是右相……」
右相二字尖冷刺骨,似要扎进他身体里去。
「太妃谬赞。」他抬起眸子,平静无波。
「不过这后宫不比朝堂。女人的手段……往往是男人意想不到的。」徐太妃幽幽道,「本宫只希望,若安侍臣有了麻烦……呵呵……」她轻轻一笑,眼中意味不明。
安莲默然欠身,恭送她起驾。
雨势渐大,粒粒如豆,连绵不断,串成无数道帘子,隔阻开每个人的视线。
如意站在他身边,却觉得眼前的他越来越模糊……
黄水泛滥至二月已有缓和,户部的赈灾银拨得也很及时,堤坝修缮,灾民安顿,一切本已进行得有条不紊,但奉堤决口无疑在这冬寒未褪的初春雪上加霜!
连镌久收到折子的次日下午便以左相之名召集四位监国大臣商议对策,决议向户部调拨十二万两白银作赈灾之用。连镌久与范拙一个是监国首辅,一个是六部老臣,因此杨焕之与段敖虽觉不妥,却未反对。
怎知指令到了户部,竟被户部侍郎郑旷硬顶了回来。
半个时辰后,刑部衙门便带人直冲户部将他拿下。
积在屋檐上的冰雪已经消融,但京城的大小官员却感到有场更大的风雪正要降临!
暖冬阁屋檐上的雨珠稀稀拉拉地拖淌着。
如意站在二楼最高处,聚精会神地打量着各处动静。不过偶尔眼神也会打个岔,飘向底下灰色坚挺的身影,然后很快又会移开。
因为他不喜欢被人在暗处窥探。
现任刑部尚书的段敖出身成谜,是先皇直接擢升至侍郎,再至尚书,至於他之前的经历无人得知。他出仕的时候已年近半百,前后又有连镌久和安莲的风光无限,并不十分引人瞩目。倒是范拙曾向先皇旁敲侧击过,却得到一个结果,「范卿太闲了么?」那年,吏部成了翰林院的下属。自此,段敖的事无人再提。
「范拙来提了三次人。」段敖道。
安莲轻轻挑眉。
段敖眼里隐约有了淡淡笑意,「不过他现在还在牢里。」一顿,「刑部的牢里。」
「这只是开始。」安莲轻叹一声。
「只要人在刑部的地盘上,我保证不出事。」段敖向来少言寡语,这已是难得的承诺。
「若来的是高阳王呢?」
「他只是雍州之王。」
「若来的是连镌久呢?」
「连相并不是糊涂人。」
安莲目光微漾,「若高阳王、连镌久、范拙三人联手呢?」
段敖抿紧唇,冷峻如刀削的脸更显酷寒,「你可有证据?」
「我没有,他有。」
轻飘的一句话,却让段敖脸色骤变!「没有理由!」
「十二万两白银不但能修奉堤,而且也能养一支十万的军队两个月。」
「高阳王并不缺十二万两白银。」
「但皇上缺。」安莲望着落在地上水珠,徐徐道:「就算精明如孙化吉,在今年税收上缴之前,也不可能再变出几十万两的银子。」
一个皇上没有银子意味着什么?两人心照不宣。
「所以你让郑旷下狱?」段敖眉头紧锁。别人看着郑旷是因为违令被抓,至多被抓的时间快了些,好似……刑部的人根本就是等在那里的。只有他们知道,吏部那天的确派出了人,却慢了一步。在连镌久召集四位监国大臣的时候,安莲就已经通知他将郑旷看护起来。
「没有户部侍郎的同意,银子就只能存在库房里。」卷长的睫毛在白皙如玉的面颊上投出小片的阴影,藏住一瞬凌厉的目光。
段敖脸色是前所未有的沉重。银子在库房,而能提银子的人却在刑部大牢,这一环扣一环的结果就是所有人的矛头都将直指刑部!
「宫里如何?」春寒的湿气拂在他脸上,说不出甩不脱的粘稠难受。
安莲静默了下,「一发未动。」
一发未动?那一发若动,是否即将牵动全身?这句话听似指宫里风平浪静,但细品下来,却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段敖眉眼微动,脸上的表情却慢慢沉淀下来。「如果需要,刑部随时听候调遣。」
一滴雨露落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水点啪嗒,打在安莲的靴子上。
「多谢。」他语气淡淡的,好似听到的,只是句最普通不过的客套。
段敖目光落在他发丝上凝结水珠,晶莹与璀璨,将细细的光线聚於一点,清灿得移不开眼。「不必。自那天起,段敖的命便已系在安家的船上。」
……船倾人亡。
风中彷佛传来如此叹息。
安莲侧首。段敖的唇薄而坚毅,抿得很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