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可惜。”
像只小猫一样扒在床边的叶浮光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句。
屋里寂静不已,她的声音再低,落下去也像是掉进深潭的石子,惊起涟漪,叶浮光感觉仿佛打扰到床铺里沉睡的人,有些心虚地抬手捂了下嘴。
可这位岐王一如书中记载,没有任何反应。
甚至连眼睫也如静止的蝶翼。
叶浮光屏住呼吸看了她很久,虽然不知道这位连沉睡时美貌都极具攻击力的岐王睁开眼睛、叱咤四境时是何等荣光,她只是觉得,自己就连在影视剧里都没见过长得这么漂亮的美女。
英雄迟暮,美人薄命。
沈惊澜好似都要占全。
历史上真实存在的名将,也少有善终的,这位虚构世界的岐王忽然勾起了叶浮光读史时的不忍,令她不自觉地又说了一句
“你能不能不死啊”
她又成了那个不讲理的读者,仗着岐王人事不省,肆意点单自己想要的剧情,“我还没有真正见过金戈铁马的大将军呢。”
沈惊澜犹如深陷无间地狱。
她面前是那些跟随她一路出征的将士,浑身鲜血,浸染铁甲,半边沾着黑色火油,火舌卷去他的整张脸,让他血肉模糊,可她却记得这是她身边的亲卫,叫沈六。
“将军”
他这样喊着她,朝她伸出手,久战的嘶哑声带几乎破碎,可他还是叫“将军、将军”
他们都是从先帝时期就跟了她的亲卫,是她少时叛逆遮掩了信香、偷偷潜入军中从伍长升营长时就带在身边的人,沈六大字不识一个,还是后来当了她亲卫,因为要处理一些王府与军中事,不得不苦读书,但记住最多的还是军中将士的姓名、家乡、喜好。
沈六大部分时候都沉默不已,她吩咐什么他就做什么,那些亲卫也多是如此,虽不说话,但每每战时,都是护佑她撕破地方阵线最尖锐的矛。
也是保卫她最坚实的盾。
他们随她冲锋陷阵,在先帝未登上皇位前,打下如今大宗朝的泰半山川疆土,与她登上天子阁,见她封王拜相。
不过他们始终叫她将军。
就像现在,“将军大同、大同将军”
大同。
她看着那只手在触碰到她之前,就被周身的火舌席卷、烧为焦土,她的眼珠迟钝地不肯动一下,好像这样就可以保护她的心不要破碎。
沈惊澜还是想了起来。
沈六的家乡在河东大同。
他想回家。
他要她带他们回家。
可她所有的亲卫都埋葬在了西北苦寒的燕城,随她那场败仗一起。
沈惊澜闭上了眼睛,在心中想,第八十八个。
这是第八十八个来找她的孤魂,他们有的跟她说着说着话,身上就迸出无数血色,是死在冲锋的箭雨中,不管她怎么伸手去捂,也堵不住血洞;有的在她面前身首异处,只留一颗脑袋笑着问她,我是几等功
她是几等功啊
她有这样的功勋荣归故里是不是能卸甲归田了
沈惊澜日复一日地站在燕城的战场上,看着一幅幅熟悉的面容好似与昔日无异,前来同她叙事汇报,又在她面前风化成枯骨。
这地狱般的世界里,偶尔也会出现一些声音。
“惊澜,地坤终究只是地坤,史书上从未有过地坤为将的先例,先前是乱世,你是在帮兄长与阿爹的忙,我都晓得,可等战事结束呢你不该将之前的好运都当作是你的实力。”
“惊澜,你是朕唯一的妹妹,朕怎么舍得害你从前是朕身体不好,才连累你也要从戎,可现在不一样了,事情可以交给哥哥来做,你就在王府里好好养伤,你会好起来的。”
“给你找个王妃如何找那等乖巧听话的乾元入赘,会照顾你、会疼惜你,也会好好待你的王妃,你会喜欢什么样的乾元呢,阿澜”
这是沈景明。
她的王兄,也是当今的天子。
“这就是岐王呸,我的兄弟信她,以为她真是那百战百胜的武曲星下凡,跟着去打大衹人,结果如何那可是十六座城啊,只为换她一人,我阿父阿母一下成了流民,我弟弟也没回来,皇帝为何偏心,不让她给那些将士偿命”
“岐王,你该死,我和那十六城沦为大祗牲畜的百姓,日日夜夜都盼着你死”
这应当是王府里新招的下人。
沈惊澜望着这片焦土囚笼,没什么表情地想着,王府里的老人还剩几个
当是都走了吧。
“好可惜。”
一道从未听过的柔软声音这天落了下来。
沈惊澜原本无动于衷,又听这声线慢慢道出后一句“你能不能不死啊”
麻木而空洞的眼眸略微动了下。
谁要死了
她想,是她吗
她终于要死了吗
思绪才到这里,那声音又突兀闯入“我还没有真正见过金戈铁马的大将军呢。”
大将军。
是说她吗
哪来的小丫鬟,没听过外头茶余饭后对她的咒骂么,打了那样的败仗,她算什么大将军
可对方听不见她的自嘲。
话语落下后,就没有了任何声音。
只留这三句满满的遗憾和喟然,在她的地狱里反复响起。
你能不能不死啊
幼稚又可笑,像是许愿。
可却是她陷入这漫长地狱来,听见的最干净的情绪。
没有执拗、没有请求、没有仇怨
这到底是哪个偷溜进她府邸、不谙世事的小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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