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意味深长地一笑,皱纹堆叠在脸上,“夫人有心了。”
一杯饮尽,他转身离去。
弦乐悠扬,舞袖徐转,正殿中央腰肢柔软、身姿娇小的舞伎,一瞧便知不是金国少女,而是来自汴京的宋女。她们明眸皓齿,身着嫩红纱衣,水袖窍长,削腰长裙,尤显得婀娜多姿,白皙的雪肌若隐若现,魅惑的眸光如水滑过,众臣的目光追随着舞伎的身姿,目眩神迷,血脉贲张。
舞毕,乐停,八名舞伎轻移莲步,施施然下跪,粉颈微垂。
柔妃曼曼启唇,“今日乃陛下五十大寿,吾精心挑选了这八名来自汴京的宋室族姬,训练她们歌舞,为陛下生辰助兴。她们皆是十五六的年纪,正当韶华,陛下仁慈,见她们可怜,不愿她们的大好年华虚掷,值此良辰美景,陛下便将她们赐给诸位功臣良将。”
语音绵柔,入耳筋骨酥软,令人沉醉。
而让众臣眼睛一亮的是,这些擅舞的妙龄少女竟然要赐给他们,他们一定在想,陛下会赐给谁呢?
赐给谁,便意味着,陛下器重谁。
“诸位爱卿为大金鞠躬尽瘁,劳苦功高,理当嘉奖。”完颜铖笑道,“舞伎只有八名,粥少僧多,朕赐给哪一位爱卿,都会有人不服,因此,朕以‘投壶之戏’来决定嘉奖,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好!好!”
金人好射,自然附和应好。
投壶是皇室贵胄、高官臣僚宴饮时的投掷游艺,起源於春秋战国,汉唐时期颇为兴盛,我朝尚文,父皇不喜,皇室宫宴很少举行此类游艺,不过那些文臣武将在宴饮时偶尔会玩玩。
内侍搬出金壶和羽箭,在御前拉开一条红绸,投壶者不能越过此界;金壶放在殿门中央,距离红绸约有一丈余。
若是宋人,此等距离势必投不中,对於善射的金人来说,这距离不算远。
众臣跃跃欲试,尤其是宗室子弟,个个摩拳抆掌。
完颜铖与柔妃望着这新鲜有趣、热闹兴奋的投壶游艺,相视一笑。
每个参与者皆有三支羽箭,可投三次,若有一次以上投中者,便是胜出。
在内侍的指引下,参与投壶的金国臣属一个个地投壶,大太子中,三太子中,四太子中,五太子中……大皇子中……完颜宗显中……内侍将胜出者记录在案,以备稍后金帝查阅。
本以为完颜磐对此无甚兴趣,想不到他竟然参与了,而且投中了。
眼见如此,嘉福微蹙眉心,面上再无微笑。
完颜宗旺一边悠然饮酒,一边看着众人投壶,目含笑意。
“王爷射术精湛,必能赢得妙龄佳人。”我笑吟吟地鼓励。
“本王已有妙龄佳人在怀,何须劳心劳力地投壶?”他自负一笑。
“也不是非要赢得妙龄佳人,王爷可将投壶当作一种有趣的游戏,尝试一下也无妨。”我还真不信他对那些舞伎没有半分兴致,便一个劲儿地怂恿他。
“去投壶,本王宁愿……”完颜宗旺倏然停顿,骤然揽过我,“宁愿与你在此耳鬓厮磨。”
话落,他叼住我的耳珠,酒气与热气喷在我耳畔,弥漫开来。
我惊得连忙闪避,面红耳赤地说道:“众目睽睽,不可……”
他笑得分外奸贼,“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投壶上,我与你有何动静,没有人会注意到。”
一臂勾紧我的腰,一掌扣住我的后颈,他旁若无人地吻我的唇,缠绵得令人心惊肉跳。
一直以来,他对我有何索求,我都无法抗拒。
即使完颜磐会看见,会骂我不知廉耻,会伤心难过,我亦不能闪避,不能有丝毫的抗拒举动,让完颜宗旺起疑心。
万念俱灰地闭眼,直至他松开我。
叫好声此起彼伏,喧闹声一阵又一阵,我坐在他身侧,看着一殿华光,所有人影渐渐模糊,思绪慢慢飘远……汴京城南的辛夷树林,树下清脆、沉朗的笑闹声,还有汴京城夜市上的射箭,掌声如潮,更有昏暗的街头男女相拥的背影,那么美好……
内侍念着投中金壶的名字,共有九位。
大皇子奏请陛下,自愿放弃,众人松了一口气,嘉福舒心一笑,似是松了一口气。
嘉福的一喜一怒,全由完颜磐牵动,一种无力感一分分地攫住我……
舞伎退出正殿,金壶与羽箭撤下,宴饮继续。
“父王……皇伯伯……父王……”
一道焦急而清脆的声音,自殿外传来。
众臣纷纷转首望去,一抹小小的人影奔进大殿,步履细碎,慌而不乱。
珠真?
我一惊,不解地望向完颜宗旺,他也是一脸的迷惑。
众人诧异地看着她跪在殿中,完颜铖慈祥地问:“珠真,何事如此慌张?”
“珠真拜见皇伯伯。”她跪地叩首,酷似其母的英朗眉目慌急地纠结着,“娘与皇伯母中毒了,腹痛不止……”她“哇”的一声哭出来,“皇伯伯,求你救救娘与皇伯母……”她转过身子,悲伤地哭着,令人动容,“父王,娘要死了,珠真求父王救救娘……”
“珠真,究竟是怎么回事?”完颜铖一头雾水地问道。
唐括氏姐妹中毒了?这是怎么回事?
完颜宗旺紧皱眉头,不发一言,目色微冷。
珠真泪流满面,口齿还算清晰,“皇伯母和娘饿了,珠真就到偏殿取了膳食给她们吃,可是那膳食中有毒,皇伯母和娘吃了两口,就开始腹痛……珠真不饿,没有吃那膳食,就没有中毒……父王,娘很痛很痛,父王去看看娘吧……”
众臣大惊,三缄其口。
完颜铖看一眼柔妃,问道:“珠真,你拿什么膳食给她们吃?”
“珠真也不知,珠真瞧那膳食鲜美可口,应该很好吃,就拿回去了。”珠真抽泣道。
“陛下,所有膳食都是臣妾安排的,假若膳食中发现有毒,或有不洁之物,殿中每人都在吃,为何安然无恙?陛下明鉴。”柔妃不紧不慢地说道,面色极其冷静。
“皇伯伯,那些膳食是父王的宠妾给珠真的。父王,是那南朝帝姬给珠真的,她要害死娘和皇伯母,她是坏人。”珠真手指着我,怒目而视。
那目光怨毒无比,我一震。
在她心目中,我夺了她的父亲,夺了她母亲的夫君,她恨我,是理所当然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我,惊诧,疑惑,愤怒,应有尽有。
完颜宗旺转首盯着我,仍然不发一言,眼中布满不信与震惊。
柔妃眸光微乱,再无方才的镇定,“陛下,臣妾以为这当中必有误会,沁福,究竟是怎么回事,还不快快禀报陛下?”
没错,那些膳食是我给珠真的。
我们几个姐妹聊完之后,陆续回到正殿,我是最后一个。
正要离开的时候,珠真奔进来,见我站在那里,便乖巧地问道:“你可以帮我拿膳食吗?”
我回之一笑,照她所指的膳食一一取了一些给她,之后,她蹦蹦跳跳地跑回去了。
没想到,珠真小小年纪,竟有这般深沉、歹毒的心机。
所有人都在等着我有何解释,也等着皇太弟会如何应对。
完颜宗旺生猛地饮下一杯酒,面硬如铁,再也不看我一眼。
我的姐妹们,担忧地看着我,而完颜磐,唇角蕴笑,闲适饮酒。
於是,我缓缓起身,屈下高贵的膝盖与头颅,坦然说出我所做的事,“陛下明察,沁福并没有在膳食中下毒。毒害皇后与王妃,乃滔天死罪,沁福虽是一介贱奴,却还想活命,不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即使如芒在背,我也毫无所惧。
“陛下,沁福宅心仁厚,就连一只小鸟都不忍杀害,怎会害人?此事并非表面看来那么简单,许是有人下毒嫁祸,陛下明察。”最初的慌乱消失无踪,柔妃处变不惊,说得句句在理。
“皇太弟的宠妾敢於以箭对着皇后,下毒害人又有何不敢?”臣属中有人说了一句。
“就是那贱人下毒的,她的妹妹也看见了。”珠真嚷道,指向嘉福,“磐哥哥身边的那位嘉福帝姬,看见珠真去偏殿了。”
众人的目光又转向嘉福,嘉福惊得一跳,慌得语无伦次,“环环正要离开偏殿,恰巧珠真奔进来……此后珠真与姐姐说了什么,环环没有听见。”
她这番话,无疑坐实了我的罪名。
完颜铖看向完颜宗旺,“皇弟,此事你怎么看?”
完颜宗旺的脸孔绷得紧紧的,似弦欲断,“毒杀皇后,罪不可恕,皇兄裁度便是。”
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方才还在耳鬓厮磨,下一刻,他便可以冷漠得如同陌路,将以往的宠爱忘得一干二净,任凭我被人宰割。他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他竟然这般冷酷绝情!
唐括老爷行至殿中,下跪俯首,“老夫两个女儿无辜被害,危在旦夕,恳请陛下为老夫做主。”
唐括氏姐妹都中毒了,怎么这些凶残成性的金人还有闲工夫在这里问罪罪人?也许,早就有太医赶去解毒了吧。
完颜铖下令道:“此事尚需彻查,沁福暂且收押监牢。”
前一刻是皇太弟的宠妾,下一刻变成毒害皇后与皇太弟王妃的阶下囚,这变数,快得令人错愕。无须再辩解什么,我任由侍卫架着出了干元殿。
冰冷的眼风扫过完颜宗旺,他冷酷而复杂的眼色显得高深莫测,我看不懂,也不想看懂。
而完颜磐,从始至终都是不发一言。
他们,都选择了沉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