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兵戈凌灭,豪华销尽,几见银蟾自圆缺
建炎三年,夏,金兵再次攻宋,分路南下,四太子完颜弼率军奔袭扬州。
而我与叶梓翔南归,仅仅先了一步,若是我们行程有阻,便有可能遇上金兵,后果不堪设想。
六哥引我见过他的六个嫔妃、三个子女,我望着这些姿容或美艳或清丽的女子,淡淡一笑。
看着奶娘手中牵着、怀中抱着的孩子,想起六嫂那年仅两岁的女儿的惨死,我不禁黯然神伤。
六哥见我神伤,挥退所有人等,体贴地问:“湮儿,有什么心事,告诉六哥。”
“没什么,我只是……看见六哥妻儿和睦,高兴得不知说什么了。”六哥根本不知自己的长女如何惨遭金兵杀害,若是知道,也只是徒惹伤心罢了。
“我既是帝王,便竭力让你开心。”赵俊拍着我的肩,温柔浅语,“你有何心事,只要我力所能及,我一定为你办成。”
“只要能在六哥的庇护与眷顾下安然度日,我还有什么心事呢?”我舒眉一笑。
他不再追问,唤两名宫女进来叩见。
我惊喜不已,竟然是雪儿和霜儿。
她们没有多大变化,只是因了年岁的增长,身量高了一点,虽然仅着宫女清素的服饰,却出落得亭亭玉立,宛如水中青莲,各具风姿。
六哥自去与朝臣议事,留下我与雪儿霜儿叙旧。
靖康二年,也就是建炎元年,金营,完颜磐带我私逃后,她们听闻消息,觉得不应再留在金营,便在出营购买粮物时寻机逃跑。金兵没有注意到这两个蓬头垢面的小姑娘,也就没有追她们。
她们不敢待在汴京,一路南逃,躲在乡下。后来,她们又听闻康王继位、南下逃难,便继续南下,一路打听陛下的行踪,终於来到扬州。
庆幸的是,有个汴京宫中旧人认出她们,将她们带到御前。
六哥念於她们是服侍我多年的宫女,便留下她们服侍嫔妃。
“能够再服侍帝姬,是奴婢的福分。”雪儿泪水涟涟。
“奴婢日盼夜盼,终於盼到这一日了。”霜儿也是满面泪痕。
我们三人相拥而泣。
她们引我来到六哥为我准备的寝殿,云岫殿,虽然不能与汴京宫中的沁玉殿相比,但却与我在康王府所居院落的摆设有些相似之处,可见六哥为我花了多少心思。
我看着云岫殿与康王府相似的一物一件,恍然如梦,泪水盈眶。
踏在绵软的天青穿枝白莲地衣上,看着熟悉的罗帷绣帐,回想着汴京康王府的旧时光景,心中波澜迭起。雪儿和霜儿默默地随侍一旁,也是一脸恍然。
殿外忽有声音传入内殿,雪儿立即外出。
片刻后,她回来禀道:“帝姬,殿外有人求见帝姬,他自称是故人。”
心下疑惑,我来到外殿,望见殿门外站着一个身量不高的素袍少年。
由於背光,他的面目隐於暗光中,却不掩他清隽姣好的面容,以及那不容忽视的明睿神采。
两年多不见,李容疏长高了,稚气去了不少,以往柔软的面颊添了三分硬气。
可不是?我十九岁,他十三岁,自然成为一个风致玉朗的美少年。
四目相对,时光静止。
他缓缓勾唇,笑意如云散,我亦慢慢微笑。
“草民李容疏叩见帝姬。”他终於躬身行礼。
“免礼。”
雪儿沏茶端来,我与李容疏坐闲话别来所发生的事。
那时,金兵第二次兵临城下,他乔装出城,北上找寻六哥,之后一直跟随六哥左右,出谋献策。六哥颇为器重他,可惜他年纪尚小,不能封他一官半职,便让他跟随左右,御驾在哪里,他便在哪里。
我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活泼任性的帝姬,他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少年得志、文采出众的妙手神童。
言谈间,我感觉到,在家国巨变后,在国势飘摇中,他变得沉敛寡言,虽仍然是那张脸,他的眉宇间却不一样了,多了三分忧愁、七分深锐。
“小师父,你变了。”两年多前,他给我讲书授读,我不肯叫他师父,就在“师父”前加了一个“小”字。
“帝姬,你也变了。”李容疏清冽一笑。
沉静。
殿中突然静下来,我微觉局促,他仍是淡然。
他忽然道:“这两年,帝姬在金国该是历尽艰辛。”
我一震,默然。
我委身金国皇太弟,他知道,六哥知道,叶梓翔知道,也许很多人都知道了,可是,叶梓翔从未提起过,自我回来,六哥也没有问起,他们担心勾起我在金国那段岁月的屈辱与不堪,不敢提及只言片语。而李容疏,却是这般磊落的提及,像是闲话家常那般。
也许,他自持年纪还小,即使提起,也不会让我难堪。
“再如何艰辛,我已经回到六哥身边,从此往后,我不会再被人任意欺凌。”我远望殿外的花木,目光凝聚於一处。
“帝姬须知,大宋,不再是汴京的大宋,物不是、人已非。”他悠缓道,忧色凝於眼底。
我不知他为何会有这样的感慨,有点讶异。
李容疏说,他本想随父离去,六哥不许,他才继续留在六哥身边。
我忙问为什么,他没有回答,只道:他的父亲,李刚,一年多前即被罢相。
六哥登基之初,因为李刚的威望,重新起用他,任命他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即右相。
李刚不负众望,竭尽思虑,重整朝纲,反对投降,主张“一切罢和议”,组织抗金。为加强抗金军力,他推荐坚决抗战的老臣王泽出任东京留守,在开封整修防御设施;又力主设置河北招抚司和河东经制司,支持两河军民抗金。他还针对我宋军政腐败、赏罚不明等情况,颁布了新军制二十一条,整顿军政,并向六哥上奏在沿江、沿淮、沿河建置帅府,实行纵深防御。
初,李刚提出一系列整顿军政的设施,有助於我宋支撑局面,六哥深以为之,颁命施行。
然而,朝中有主战派,势必也有主和派。
李刚坚决抗金的主张,为主和派不容,主和派官员千方百计地驱逐他出朝,御前进谗言,竭力诋毁李刚。六哥竟然听信谗言,调李纲任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即左相,任黄千山为右相,以牵制李刚。不久,黄千山再进谗言,六哥又罢免李刚举荐提拔的官员,撤销河北招抚司和河东经制司,李刚殚精竭虑做好的抗金部署一夕破坏,被逼请辞。
李刚任右相仅七十五日,就被驱逐出朝,不久贬鄂州,继又流放到海南岛的万安军,过着艰难困苦、被人监管的日子。
当时,父亲被贬,李容疏并没有在御前为父亲说过一句话,求过一次情,因为他知道,即使他求情了,六哥也不会赦免他的父亲。
如今,右相是黄千山,左相是王延之,都是主和派权臣。
六哥为何糊涂至此?为何听信主和派的谗言?为何贬黜李刚、不思进取?
“帝姬无须为家父鸣不平,当时金兵南侵,进攻河中,接着连续攻下解州、绛州等数州,来势汹汹;加之二圣被金人掳至北国,我宋臣民对金兵南侵犹为恐惧,听闻金兵犯境,南京(又名应天府,今河南商丘)风声鹤唳。朝中多是主和派,家父孤掌难鸣,陛下难免为大臣进言所惑,且家父事君过於刚正强硬,不知变通委婉,以致惹怒陛下,终被罢相。”李容疏道。
“当时主和派大臣为首的是谁?”我问。
“就是如今的右相和左相,当时,王延之是同知枢密院事,黄千山是中书侍郎。”
“他们如何诽谤、排挤你父亲的?”
“这二人御前进言,我也不甚清楚,不过我以为不出其四:其一,家父名望颇大,以致震主;其二,家父极力劝谏陛下留守南京,莫幸东南;其三,家父气焰嚣张,目无君主;其四,家父举荐官员,被诬结党营私、招兵买马。”李容疏淡淡一笑,“为人臣子,无论做了何事,都会因党争而被诬虚无之罪名。”
他这么说,也不能减轻我心中的气。
虽然李刚太过强硬,但忠言向来逆耳,唐太宗可以容忍魏征,并且加以采纳,为什么六哥做不到?为什么姑息养奸、把阿谀奉承的奸臣放在自己身边这么久?
六哥,太让我失望了。
李容疏医术高明,奉旨为我诊脉,其后一直为我调养身子。
我奏请六哥,延请李容疏继续为我讲书授读,六哥应允,备了一间书房给我做上课之用。
和以前一样,除了听他讲述历朝掌故与军政,我还要学他的医术。
我在金国皇太弟王府看了一些书,有些地方并不是很明白,李容疏授课之时,我提问题,他讲解,很有见地,令我茅塞顿开。
一日,我问:“太祖以降,我朝以文驭武,不令武将拥兵自重,致使我朝国民文弱,悍将匮乏,军力不济,小师父对此有何高见?”
李容疏微有愕然,许是想不到我会提出这般尖锐的问题,沉思片刻,他一本正经地说道:“太祖於陈桥发动兵变,黄袍加身,御极数年后统一神州,杯酒释兵权,将兵权收归掌中。太宗有感於前朝藩镇割据武夫悍将危及皇权,便崇文抑武,真宗朝开始施行‘以文驭武’,至此,国朝便以文臣节制武将,直至二圣朝。”
他略略一顿,漆黑的眸中仿佛蕴藏着极大的力量,“国朝初年,太祖太宗对武将坐大的顾虑有其道理所在,然,国朝以降,西有西夏,北有契丹,后有女真,外族强悍,不断入侵,连年征战,以文驭武已不适宜国朝御敌自保,理当废之。”
我暗叹一声,假若他早生几十年,便能为君所识,为我国朝治国安邦、抵御外敌。偏偏他生不逢时,於这家国巨变之际扬名,更遗憾的是,他还只是一介少年,无法封侯拜相,否则,我一定说服六哥拜他为相。
南归半月后,六哥进封我为长帝姬。
我来到神霄宫,以臣妹之礼叩拜御座之上的帝王,赵俊。
经我示意,他挥退所有内侍,我叩首道:“臣妹不能接受赐封。”
“为何?”他扶起我,研判着我的神色。
“恕臣妹斗胆,臣妹不想让国朝臣民知道,昔日的沁福帝姬已南归。”我低首道。
“湮儿,此时并无旁人,无须拘礼。”赵俊轻轻一叹,显然已经明白我的心思,“我明白,你不想让金人知道你已南归……六哥不想委屈你,只想让你风光一点,名正言顺地当我的妹子,受万民敬仰叩拜,不过如此一来,金人便会知道你在金国只是诈死,湮儿,确是六哥想得不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