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李容疏谈论此事,他道:“既然宋王完颜磐有遗诏即位,必是筹谋已久,绝非一日之功。据密探传来的消息,他登基为帝并无不顺,金国宗室、大臣并没有怀疑遗诏,尤其是掌控朝政的完颜峻和手握兵权的完颜弼,也没有反对他登基。长公主,此人不可小觑。”
完颜磐秘密进宫求见六哥,并没有多少人知道,李容疏应该也不知道,更不知他与我的关系。
单凭密探传回来的消息,李容疏就能分析出这么多,看出完颜磐并非庸人,神童不愧是神童。
“完颜宗旺毕竟还没死,依你之见,完颜磐会救他的皇叔吗?”我问,完颜磐从小跟随完颜宗旺南征北讨,叔侄感情不错,然而,因为我,他们的感情变了,我不知完颜磐会如何处置对他威胁最大的皇叔、皇储。
“任何一个皇帝,都不会允许威胁皇权、皇位的人存在。”他目光如炬。
“你的意思是完颜磐不会救完颜宗旺?”虽然我也隐隐猜到了,却不敢确定。
“他会救,但是如何救,是一门大学问。”李容疏笑得诡异,“若完颜磐不救皇叔,就会落人口实,金人会觉得他为了皇位而不顾皇叔的死活,觉得他寡德失义,那些原本就蠢蠢欲动的人会怀疑遗诏是假的,甚至会借故起事。”
照他所说,完颜磐会遣使来谈。
他会以什么条件和六哥议谈呢?六哥又会提出什么条件?
对於完颜磐即位金国皇帝、接掌金国军政,六哥在震惊之余有些懊悔。
他终於对我说,完颜磐曾秘密求见他,我故作惊诧,追问完颜磐何故求见。
六哥没有说和亲之事,只说是宋金两国之事。
他眸光沉沉,道:“假若我知道他已布局夺位,一定逮住他,囚他一辈子。”
六哥说,完颜宗旺数次要求见我,我不想再见他,便让六哥回绝。
八月,金国使臣还没抵达绍兴,便有人劫狱。
那夜,二十余名金人闯入行宫西北角的地牢,与地牢守卫厮杀多时,终究没能突破重重守卫,仓惶逃去。
地牢守卫森严,岂是那么容易劫狱的?
劫狱的金人,应该是完颜宗旺的部将。
我建议六哥加强守卫,布下重兵,并且在绍兴城搜寻金人的行踪,力求一网打尽。
可惜,那些金人好像凭空消失了,搜寻了三日,全无收获。
过了五日,夜里,我睡得正香,被殿外的一阵阵嘈杂声惊醒。
我喊了一声,漠漠轻寒快速进来,说是禁军统领正调兵往地牢。
金人劫狱!
我立即命她们为我穿衣,然后飞出寝殿往地牢奔去。
整个行宫不似寻时的宁谧,守卫的巡视更加严密,禁军匆匆赶向地牢。
地牢的方向火光隐隐,金戈声和喊杀声越来越大,不知此次劫狱的金人有多少。
行至半途,我听见一道熟悉的喊声,回首望去,但见六哥疾步走来,袍角飞掠。
他的身后,是数十精卫。
我问:“六哥,劫狱的金贼有多少?”
他拽着我的手腕,“禁军统领报说有五六十人,湮儿,地牢危险,你不能去,我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六哥,不能让他被金贼救走。”
“地牢自有守卫和禁军阻截金贼,即使你去了也无济於事。你在那里,他们还要保护你,如此一来,你不是添乱吗?”赵俊气急败坏地劝道。
“六哥,我不放心,如果他被救走了,我们的谋划就功亏一篑了。”我拉着他的衣袖,低声祈求道,“六哥,我们一起去,有你保护我,我怎会有事?”
“不行!”他生硬地回绝。
“六哥……”我凄艾地看着他,蹙着眉心,柔声恳求。
赵俊目视我片刻,叹了一声,“那我们就在地牢附近的风廊等候消息吧,你要在我身边,不许乱跑。”
我答应了,在侍卫的簇拥下,我们来到地牢附近的风廊。
行宫西北角一片惊乱,刀剑寒光闪闪烁烁,激烈的打斗声不绝於耳,不远处的地牢上空火光耀耀,浓烟弥漫。如此看来,地牢那边的交战很激烈。
夜风入袖,全身冷凉。
檐下宫灯随风轻摇,昏黄的灯影晃悠悠地洒了一身。
六哥与我并肩而立,我侧眸,他眉目冷峻,白皙的脸膛染了一层暗红的光影,显得灰暗不明。
转眸再望地牢,心中忐忑,金人骁勇,守卫和禁军能抵挡得住吗?
忽然,一袭披风从身后披在我身上,是六哥为我披衣。
他温柔道:“仔细受寒。”
原来是他命内侍回殿取了披风来,我拉紧披风,一笑,“谢谢六哥。”
地牢的激斗似乎永无止境,我愈发担忧,如果完颜宗旺真的被救走了,那父皇怎么办?
为何打了这么久?
六哥拍拍我的肩,安慰道:“莫担心。”
这时,一人自黑暗中走来,按剑叩拜,“启禀陛下,金贼抱了必死之心劫狱,死伤大半,我军也死伤甚重,此处危险,还请陛下和长公主移驾。”
这人正是禁军统领,赵俊吩咐了两句,便拉着我离开。
我甩开他的手,“六哥,金贼不会打到这里来,我们就在这里,好不好?”
“又倔强了是不是?”他再次拽住我的手,死紧死紧的,“跟我走!”
“六哥,你怕什么?怕金贼杀到这里来?”我嚷道,“金贼有这么可怕吗?”
“放肆!”他怒斥,锁眉瞪着我。
我不甘示弱地瞪回去,与他僵持着。
须臾,赵俊缓了面上的怒色,沉声道:“湮儿,我要保护你,我不想你在我的身边,却有任何损伤。”
原来,六哥不是怕金贼,而是怕我有损伤。
他揽过我,强硬地带我离开风廊。
回到寝殿,他命人沏茶,握着我冷凉的手,“湮儿,六哥不想你有事,也不想你费心这些事。”
“宫中那么多禁军,我怎会有事呢?金贼再骁勇,也不可能杀光所有禁军。”我冷笑,“六哥,不能让金贼救走完颜宗旺,我们要以他换回父皇,待金国使臣来到,我们便提出这个条件,好不好?”
“你要我说多少遍?你以为朝政是年幼时玩闹的游戏吗?你是女儿家,整日想着朝政做什么?”赵俊恢复了帝王的本色,怒火微现,“我自有主张,你先歇着吧。”
“六哥……”我犹豫再三,终究趴在他的腿上,拉着他的衣袖,仰首饮泣,“金贼不是人,不会让父皇好过的……五国城乃苦寒之地,父皇如何熬得住?我很想念父皇……我们一起营救父皇,好不好?”
他垂目盯着我,琢磨着我,似有所动摇。
我起身,坐在他腿上,环着他的脖颈,伏在他肩头,“六哥,救出父皇,我们和父皇在江南开开心心地过日子,湮儿别无所求……”
半晌,他搂住我的腰,“六哥又何尝不想?”
他为我拭泪,温柔道:“湮儿,行宫所有禁军都调往地牢,假若金贼真的救走完颜宗旺,我还能如何?”
“叶将军呢?可召他进宫了?”
“一早就去传他了,这会儿应该进宫了吧。”
赵俊将我的头按在他的肩上,双臂慢慢收紧,宠溺道:“哭成这样,还以为六哥欺负你呢。”
心中惴惴,我站起身,“打斗声似乎小了。”
恰时,殿外传来内侍的声音,说是禁军统领求见。
禁军统领禀报道,金贼勇不可挡,我军不敌,伤亡惨重,叶梓翔正与金贼厮杀。
我拔腿冲出去,不理会六哥的喊叫。
金贼已从地牢救出完颜宗旺,正撤往行宫西门。
西门已成血腥杀戮的修罗场。
我站在场外,望着叶梓翔挺剑与金贼厮杀,望着被折磨两月的完颜宗旺犹有余勇地操刀打斗,地上屍首横陈,血流蜿蜒。
完颜宗旺瞥见我,朝我一笑,双目炯炯,似乎那些残酷的折磨并没有损耗他的身体与意志。
叶梓翔也看见我,一边击退金贼,一边退向我这边,有意保护我。
禁军虽多,但怎比得过金人的身手与抱着必死之心的意志?
完颜宗旺好像也有意靠向我这边,宝刀横扫,禁军皆倒。
我的手腕被拽住,下一刻便听见六哥饱含怒气的声音:“你疯了!快跟我回去!”
我倔强地推开他,他霸道地箍着我的腰,强迫我后退。
立时,侍卫涌上来,挡在我们身前,保护御驾。
一金人与完颜宗旺一对眼,形势突转,金人不再恋战,保护着完颜宗旺退向西门。
我命人拿来弓箭,快速地拉弓扣弦,对准完颜宗旺的身子——
利箭疾射,直逼他的胸膛。
完颜宗旺挥刀挡落,紧眉望我,那目光,是难以言喻的忧伤。
再一箭,直取他的脑袋。
他仓促地挥刀挡开,仍是不敢置信地望我。
再次扣弦,紧眯双眸,我一定要贯穿他的胸口。
两个禁军左右夹击,完颜宗旺举刀迎击,我所射出的羽箭,刺入他的右肩。
他缓缓转身,望向我,神色哀绝。
他的部将立刻架住他退出大门,其他金人围上来保护,且战且退。
完颜宗旺站在西门外,隔着宋金厮杀的兵卒,隔着宋金两国的仇恨,转身望我,然后,离去。
那最后一眼,是那样的悲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