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复憨实地摸头,粗黑、豪迈的脸膛因为笑容而添了三分柔和,“什么都瞒不过你,娴妹妹是我一个好兄弟的妹子。”
这么说,他的兄弟是辽人?然而,他怎么知道我在金国皇宫?
我提出疑问,他应道:“我们在西京分别时,你不是说过想到上京玩玩吗?今年年初,我到上京帮朋友做买卖,不知道你还在不在上京,就拜托兄弟打听你的下落。后来,他从娴妹妹那里打听到,金国皇帝册封一个宋女为元妃,我想着元妃可能是你,就请娴妹妹画了一幅你的画像给我瞧瞧,我看了画像,才知道元妃就是你。”
原来如此,不过此事实在巧合。
上官复有些尴尬,不停地挠头,“原先我没打算救你,后来听娴妹妹说你在金国皇宫发生的事,又听说你根本不喜欢当金国皇帝的妃子,我才想法子救你出来。阿眸姑娘,你不会怪我多事吧。”
“怎么会?我应该谢你呢,多亏了你,我才能逃出来。”
“真的吗?”
“真的,对了,上官大哥,利用夜香将我‘偷’出宫,是你的主意?”
“委屈你了,不过没有再好的法子了。”他不好意思地笑。
原先,我不知道修容耶律娴为什么帮我逃出生天,原来,是上官复的筹谋。
禁足蒹葭殿的那一月,羽哥、明哥无意中提起两宫太后,我忽然想起,爹爹、娘亲与两宫太后同辈,她们应该见过娘亲。果不其然,一见到我,东宫太后就面色剧变,说明她真的见过娘亲,记得娘亲的容貌。我秉承了娘亲的容貌,她自然会联想到,或许我与娘亲、爹爹有什么关系。
东宫太后急於将我杖毙,想来早已存了杀我之心。
我养好身子,假装想明白了,禁足令自然就解了;接着,月事在预料之中及时地来,完颜亮想与我缠绵,也只能等。禁足令解除的次日夜里,耶律娴派人送来一封密函,写着:受人之托,助人为乐。
她有心助我,虽然我怀疑她的用心,却也回了一封密函给她:见机行事。
没料到的是,完颜亮出城行猎,给我四日的充足时间让我筹谋。紧接着,贵妃有喜,在花苑偶遇两宫太后,贵妃的“欺负”,无疑是强劲的东风,让我的计划更顺利地进行。
虽然不知道耶律娴会如何帮我,但我知道,她会把握时机。
贵妃差点儿小产,出乎意料,我根本没有在红豆白玉露中做手脚,或许是贵妃贼喊捉贼,或许是东宫太后为了杀我、命人暗中做手脚。西宫太后的极力维护,使得东宫太后只能留我一命,将我关在暴室。接着,耶律娴一招“偷龙转凤”将我“偷”出来。
虽然有不少意外,不过尚算顺利,这些“意外”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让我顺利逃离魔掌。
这日,上官复打听过,完颜亮惊闻消息,匆匆回宫。
我不能在这里多待,必须尽快南下。他也觉得此地不宜久留,拿了几包草药与我离开上京。
为防完颜亮起疑、派兵追来,我乔装成一个男子,在左脸涂了一个长长的刀疤,再贴上胡须,容貌就变得面目全非。纵然他在我面前,也不一定能认出我。
骑马一路南下,所幸没有发现追兵,我略略放心。夜里,若是在野外,便席地而歇;若是有农家,便在农家借宿。上官复很照顾我,对我呵护备至,这日傍晚,恰好抵达燕京,他建议找一家客栈歇歇,因为我的风寒还没好,倘若日夜赶路,只怕病情加重,那便得不偿失了。
於是,找了一家最不起眼的客栈住下来,好好地吃一顿,沐浴更衣,清爽地睡一觉。
然而,躺在床上,却在一时之间没了睡意,仿佛困倦、疲累都随着污垢的洗去而消失。
披了外衣来到外面,种植着几株碧树的庭院站着一个虎背熊腰、体格粗壮的男子,比完颜雍、完颜亮还要高峻、壮硕。他背对着我,负手而立,一袭普通的黑色轻袍穿在他身上,却展现出不一样的气度,如一棵高耸入云的大树,枝叶繁茂,有着最强的力量与不可估量的气魄。
假如只看他的后背,不看他的正面,会觉得他是一个征战沙场的将帅,或者是一个忧国忧民的当世英雄,可惜,他是敦厚老实的上官复。
与他相识,是去年我在中京游玩的时候。
一日,我在街上闲逛,做着与大哥偶然邂逅的白日梦,不提防钱袋被小贼偷了。这一幕被上官复看到,他立即喊了一声,疾奔去追小偷。我从白日梦中惊醒,发现钱袋不见了,才赶紧去追。
追到的时候,上官复已经抓住小偷,将小偷踩在脚下,小偷哇哇大叫,乖乖地交出钱袋。
致谢之后,我和他各奔东西,没想到的是,我们竟然住在同一家客栈。於是,我请他吃饭,天南海北地聊,越聊越开心,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虽然他的相貌并不出众,但是很独特,粗犷,憨厚,笑起来的时候窄小的眼睛变成一条缝。
我看得出来,他应该是北人。他自称,他喜欢天南海北地跑,在各地结识了不少志趣相投的朋友,有一些是做买卖的,因此,他就在各地采买物产,卖给朋友,以此挣一些银两。
他带我在中京玩了两日,接着他要去西京(属金国,今为山西大同)办货,邀我去玩玩。
原本我想直接前往上京找大哥,不过盛情难却,我终究随他去了一趟西京才折回来。
西京的山水风景、风俗风貌与中原、江南大为迥异,让我大开眼界。更好玩的是,上官复带我往北走,来到一片绿茵茵的广袤草原。平生从未见过草原,我陶醉在无边无际的绿色海洋中,感受草原的莽荡与广阔,感受草原天空的高远与湛蓝,感受草原的风凛冽如刀,感受草原的日光纯粹而金灿,感受在草原上纵马驰骋的豪迈意气……
心中挂念着大哥,玩了几天,我便告辞,继续寻找大哥。
没想到,上官复也到上京,还凑巧地救我逃出金国皇宫。也许,他是我的贵人。
“阿眸,怎么也还没睡?”
我猛地回神,看见上官复已站在我面前,面带疑惑,我连忙掩饰了情绪,“出来走走。”
他略有冲疑,“是不是舍不得……”
我一笑,“我怎么会舍不得?我多么庆幸,终於逃出上京。上官大哥,若不是你,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逃出来。”
“不必言谢,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既然你我有缘相识,我上官复就当你是自家妹子,但凡你有所吩咐,我都会赴汤蹈火。”上官复脸膛带笑,给人一种草原男儿豪气干云的感觉。
“谢谢你,上官大哥。”
“别再说‘谢谢’了,你不嫌弃我,叫我一声‘上官大哥’,我就认你做妹子了。”
“好,日后上官大哥有什么地方用得着小妹,小妹绝不推辞。”
“一言为定。”他与我相视而笑。
次日,吃了早点便启程。
上官复说,过了燕京,南下的路就好走了。换了马,我们扬鞭疾驰,希望尽快离开燕京。
越往南走,天越热,日光越毒辣,热气一浪浪地涌来,热得难受。
骄阳当空,日光明晃晃的,刺人眼目,晒在脸上有点疼。我望见,前方的官道上好像躺着一个人,一动也不动,如死一般。在我前面的上官复慢慢减速,我也不再催马。
他勒马,跳下来,探了探路边人的鼻息,拍着那人的肩膀,叫了三四声,没有任何反应。他回头对我道:“这男子还有气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太热而晕倒。”
虽然急着回家,但我终究还是下马,行医救人是医者的本分,我不能见死不救。
我蹲下来,目光触及路边人的面容,心中大骇,震惊地叫道:“大哥……大哥……大哥……”
又震惊又欢喜,惊的是大哥竟然晕倒在路旁,喜的是竟然在燕京郊野偶遇大哥,可见上苍是怜悯我们的。
“你认识他?”上官复惊疑地问。
“嗯。”我着急地为大哥把脉,然后道,“上官大哥,他是我结义大哥,我必须先救他。”
“好,我知道前面不远有一条小河,就去那里吧。”
我点点头,合二人之力将完颜雍放在马背上,然后策马驮着他往前走。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果然有一条小河。此处林木茂密,绿荫如盖,草丛中盛开着不知名的野花,五颜六色,缤纷可爱。一条河流向东流淌,水面浮着一层薄薄的碎金,流金泻玉一般。潺潺的流水声给人一种清凉之感,清澈的水中有鱼儿游来游去。
上官复拿着两个水囊去装水,完颜雍躺在草地上,闭着眼,鬓发凌乱,下颚布满了短须,面容憔悴,双唇苍白如覆清霜,全无知觉,任凭我摆弄。
虽然心中堵着很多疑问,但我告诫自己,必须保持冷静。再为他把脉一次,他的脉息很弱,假若再不及时诊治、用药,只怕就死在这里了。接着,我解开他的衣袍,察看他全身。
果不其然,他的前胸、后背有七八处刀伤,虽然伤口简单处理过,不过并没有用药。在这大热天,他徒步行走,重伤在身,引发高热,体力消耗殆尽,晕倒在路旁。
为什么他的身上有这么多处刀伤?为什么他会在燕京郊野?他不是在中京任职吗?他是不是被人追杀至此?
上官复拿着水囊回来,我扶起完颜雍,喂他喝了一点水。
“他受伤了?不好,他的额头很烫。”上官复凝重道,“必须找个大夫,否则他性命堪忧。不过这里是荒郊野外,如果往前走,还要走三四个时辰才有小镇。”
“上官大哥,我略懂医理,麻烦你先看着他,我去找草药。”我热得全身冒汗,但无暇顾及其他,一心只想着先救醒大哥。
“这附近有草药吗?”他忧心忡忡道地望了一下四周,“荒郊野外的,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倘若遇上什么猛兽,那该如何是好?不如我去吧。”
“你不识草药,还是我去吧,我会小心的。”我撕了一小块袍角,递给他,“上官大哥,麻烦你先用这块小布浸水,放在他额头上,时不时地换一下。”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担心他挺不住。”
“我尽快回来。”我站起身,祈求地看他,“拜托你了,上官大哥。”
“你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会好好照看他的。”上官复拍拍我的臂膀,再次叮嘱,“万事小心,若有危险,就大声叫,兴许我能听得见。”
我勉强地牵了牵唇角,快步离去。
方才在路上看见过治疗刀伤的草药,我仔细地找着,看到所需的草药就摘下来。林间虽有徐徐的微风,可是此时日光毒辣,正是一日中最热的时候,我边走边找,热得全身冒汗,汗珠从额头滴落,从眼皮上流淌而过,流到嘴角,咸咸的。
半个时辰后,终於找齐了十几种草药,回到小河。
在上官复的帮忙下,我将草药分成外敷和内服,分别捣碎后,敷在完颜雍的伤口上,再喂进他口中,用水冲服下去。
上官复扶着他躺好,安慰道:“别太担心,他身子底子好,应该很快就能醒来。我煮点儿小米粥,你去河边洗洗脸。”
我感激地点头,眼下只能等大哥醒来了。
蹲在河边,我鞠水洗脸、洗手臂,接着脱了鞋袜洗脚,身上的热气立时消失,清凉畅快。
身上黏乎乎的,假若可以,真想跳入河中沐浴。只是,大哥还没醒,我也没那闲情逸致。
大哥为什么被人追杀?追杀他的人又是谁?去年上元佳节在临安,也有黑衣人追杀他,是不是同一个幕后主使?咳,这些问题,只有等他醒来再问了。
“阿眸,他醒了!阿眸……”是上官复的叫声。
我惊喜地回头,接着手忙脚乱地穿上鞋袜,奔回去。
完颜雍还没完全醒来,手指微动,眼皮子轻轻地动着。我摸摸他的额头,他还烧着,只是不像刚才那么吓人。我扶他坐起身,让他靠在我身上,叫了几声,他似乎听到了,慢慢地、慢慢地睁开了眼。
我欣喜若狂地抱紧他,眉头酸涩,“大哥,你终於醒了。”
上官复也很高兴,“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三妹,是你……”完颜雍的声音很低哑,有气无力,轻若蚊声。
“大哥,你吓死我了。”我想笑,却有不争气的泪水上涌,泪花盈眶。
“是大哥不好……”他费力地说着,双眼无神,睁开又闭上。
“阿眸,他的身子太虚弱,喂他吃一点小米粥吧。”上官复提议道。
我拚命地点头,上官复端来一个破瓦罐,我接过来,吹凉了之后,喂大哥吃。
显然,完颜雍饿极了,吃了不少,恢复了一点精神。
上官复道:“阿眸,这么熬下去只怕不行,还是去前面的小镇找个地方住下来,他才能好得快。”
想想也是,这里没药、没粮,就算大哥的热度退了,也要进食才能康复,还是尽快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比较好。
於是,我让大哥坐在我后面,让他搂着我、靠在我身上,往前赶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