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人人尽道断肠初,那堪肠已无
殿外狂风肆虐、暴雨侵袭,响雷轰鸣,惊电闪烁,这个忽明忽暗的寝殿仿若地府。
暗得毫无希望,亮得直逼眼眸。
寂静,如死。
死水亦有微澜,可是,完颜雍就这么死死地、仇恨地瞪我,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瞪我,又似乎穷尽一生来恨我!
“你就这么容不下令福吗?”他怒不可揭地吼,仿似猛虎咆哮,“你非要置她於死地吗?”
原来,他认定我杀死了令福,杀死了他最爱的女子。
看着他扭曲得不成人样的脸孔,我想笑……我竟然笑出来了,他凭什么认定是我杀死令福的?
寒气从四面八方涌来,侵入心间,五脏六腑寒彻,四肢僵硬。
泪水横流,神色哀痛,他再次厉声质问:“为什么杀令福?”
他究竟凭什么认定是我杀死令福的?
假若我说,不是我杀的,我只是碰巧当了第一个发现令福遇害的人,他会不会相信?
完颜雍疾走三步,从墙上取下一柄长剑,迅捷地抽剑出鞘,剑锋直逼我的咽喉。
我坦然看他,他怒目而视,满面痛色,满目恨意,杀气腾腾。
从未见过他这般杀气滚沸的骇人神色,像要在我身上刺出几个血窟窿,似想将我大卸八块,如此才能泄恨!
“为什么……”他声嘶力竭地怒问。
“如你认定我是真凶,就此杀了我,为你最爱的女子复仇!”我冰寒地笑,心灰意冷。
“不是你还有谁?”
“有人证吗?有物证吗?”
“我一进来,就看见你站在床榻前,倾身握着那匕首;你身上血迹斑斑,难道这些不是证据?”他痛心疾首,这世上最窍长的眼睫被泪水染湿了,微微地眨动,伤恸随之轻眨。
“既然你认定我是真凶,那么,你便一剑刺死我!”
他已经认定了,还有什么可辩的?
大哥,你最爱的女子死了,你悲痛得失控,一心要为她复仇,但我不痛吗?此生最爱的男子仗剑锁住我的咽喉,为了旁的女子杀我,我比你更痛、更绝望,你可明白?
缓缓闭眼,静待剑锋封喉的那一瞬间。
没有等到那一刻,等到了他的问话。
他的声音悲怆得令人落泪,“为什么你在这里?”
“令福亲手做了凉糕,邀我前来一同品尝。”我睁开眼,淡然以对,“踏入临云阁大门,就见不到一个宫人;接着,我看见令福躺在床上,流了很多血,已经没气了。”
“是吗?”
他的话音未及落地,左肩陡然一痛,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痛。
我骇然睁目,忍着剧痛,捂着左肩的伤口——
此生深爱的男子,在悲愤、伤痛交加之下,在我的左肩留下一道刻骨铭心的剑伤。
完颜雍,这就是你对我的爱!
“午时,我和令福一起用膳。她头疼,气色不好,我让她多多歇息。”他深黑如夜的瞳孔急剧一缩,怒声质问,“她身子不适,怎么会做凉糕?”
“或许是她头不疼了……”
“狡辩!”
完颜雍几近崩溃,怒吼如雷,怒火如潮,几乎将我吞没。
瞪我片刻,他扔了长剑,火爆离去。
在踏出寝殿之前,他撂下一句话:“小楼,命人严加看守合欢殿,不许任何人出入!”
这一夜,完颜雍留在临云阁,守着令福的屍首。
这一夜,辗转难眠,左肩的剑伤令人心痛致死。
窍窍请了太医为我包扎伤口,服了汤药,伤口还是隐隐的痛。
其实,隐痛的是心。
那一剑,斩断了我与他十三年来的爱恋与情意,斩断了我对他的期盼与痴心。
这一夜,泪水长流。
此后半个月,好比当完颜亮的妃嫔的那一两年,合欢殿变成了冷宫,我仍被禁足,与世隔绝,只有睿儿能自由出入。
窍窍说,陛下亲自追查令福遇害一案,勘察过临云阁里里外外,也问过不少宫人,却找不到任何线索,真相更是无从谈起。如此一来,我仍然是杀害令福的凶徒。
我对她说,那日午后,临云阁的一个宫女来传话,找到那个宫女了吗?
她摇头,说无人见过那个宫女,自那日后,那宫女从皇宫消失了,很有可能被灭口了。
这事太蹊跷,如此看来,幕后真凶杀死令福,嫁祸给我,布局天衣无缝,毫无破绽,没留下任何线索,想查也无从查起。
幕后真凶究竟是谁?和那些妃嫔有关吗?
令福死了,我背负杀人罪名,完颜雍恨我,再不会爱我、宠我。如此,一箭双雕之计,除去我和令福,得益的自然是那些妃嫔。因此,真凶大有可能是完颜雍的妃嫔。
可是,这只是推测,没有真凭实据。
窍窍还说,查不出真凶,凶徒便是我,陛下早已认定是我杀死令福,只是没有将我收押,只将我禁足在合欢殿。
收押监牢,禁足在合欢殿,又有何区别?
本以为终於苦尽甘来,余生可以厮守,与他偕老,却没料到,我和他之间会突然冒出令福;更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变故。
还有什么事比这更讽刺、更荒唐?
也许,我与他根本就没有缘分,上苍也根本不让我们长相厮守。是我们误会了上苍的旨意,是我们逆天而行……他最爱的是令福,我只是替补,不该再对他有迷恋、期盼,不该再对这段爱恋给予不切实际的希望……
睿儿如常去上课听讲,却常常问我,为什么总是待在寝殿和后苑,为什么不出去玩玩?
窍窍说,近来夫人身子不适,太医说不能出去吹风,只能在后苑走走。
如此,睿儿才不再喋喋不休地问。
一夜,我宽衣就寝,窍窍没有退下的意思,神色不安,好像有话想说。
“想说什么就说吧。”我知道,她必定听到了与我有关的事,才会这般欲言又止。
“奴婢……不敢说……”她低垂着头,脸上布满了凝重与惧色。
“说吧。”我坐在床上,洗耳恭听。
“前日,奴婢相熟的一个姐妹送来膳食,对我说了一件事。”她好似下了决心,道,“这姐妹送膳食去临云阁,意外听见陛下和华福的对话。”
“他们说什么?”
“华福说夫人杀死令福,杀人填命,天经地义,理当处死夫人。陛下沉默,华福很生气,问陛下是不是根本不想杀夫人。陛下还是不语,华福更气了,大声问陛下,是不是执意包庇夫人?陛下说不是,只是眼下她还不能死。”
“然后呢?”我冷笑,他不想我死,还是暂时不杀我?
窍窍接着道:“华福火冒三丈,质问陛下,眼下不杀夫人是不是因为那个传言?”
心中一动,我问:“什么传言?”
她想了片刻,缓缓道:“重瞳女子……红鸾艳骨;得鸾者,得天下……对,就是这样。”
心中起了疑惑,“华福怎么会知道传言所说的女子是我?”
她淡定道:“陛下也问华福如何知道这个传言,华福说是令福对她说的。”
而令福之所以知道这个传言,是完颜雍对她说的。看来,他与令福坦诚相对,毫无隐瞒。
心中忐忑,我问:“接着陛下说什么?”
“华福质问陛下,传言所说的女子是夫人,陛下是不是因为这个传言才不杀夫人。”窍窍模仿着华福的语气,得其三分神韵,“陛下没有回答,华福接着问陛下,陛下留夫人在宫中,不让夫人走,其中一个缘由是不是因为这个传言。”
“陛下还是没有回答?”
“是的,陛下没有回答华福。”
我让她退下,她劝我早点就寝,不要胡思乱想,就出去了。
完颜雍,你不回答,是不想回答,还是默认了?
没有答案。
仿有一枚细细的银针刺入心口,那种尖锐、细密的痛,令人难以承受。
假若他当真因为传言而留我在身边,那么,这里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
四日后,午夜,月明星稀,分外燥热。
在窍窍的掩护下,我装扮成宫人逃离,而睿儿没有回合欢殿,藏在一个安全之地。
在守卫换班的时刻,我顺利出了合欢殿。
疾走几步,我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道高峻挺拔的身影,很像一个人。
完颜雍。
他缓缓转身,清霜般的月华在他的脸上抹上亮色,更添冷峻。
我站定,心中冷冷地笑——果不其然,他命人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他沉沉走来,在我身前三步处止步,眼眸阴郁,“想走?”
“陛下不让吗?”
“我说过,我不会让你走!”
“那不如杀了我!”
“何时杀你,我说了算!”
我凄冷一笑,“你已经定了我的罪,为什么还不处死我?”
完颜雍寒声道:“你很想死吗?”
我冷目而视,“背负杀人罪名,生不如死。”
“你还不认罪?”
“没有做过,何从认罪?”
就算我如何辩解,他都认定我是杀死令福的凶徒。
他不信我!
百口莫辩。
谁能料到,我和他会走到这一步?这样的境况,又是谁造成的?
左肩的剑伤已好,可是,心中的伤,此生再难愈合。
我道:“陛下文韬武略、天纵英明,必将成为金国最贤的仁君。有没有我,对你的帝业与江山都没有影响。”
他不语,眉头微蹙,似在沉思我的话。
我淡淡而语:“重瞳女子,红鸾艳骨;得鸾者,得天下。这个传言,陛下应该听说过。陛下以为,留下我,就能永葆帝业吗?甚至可以统一江南、统一天下、名垂千古吗?”
他仍旧缄默,面色沉重,好像有点惊讶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说不会放我走,你要我留在你身边,有两个缘由,一为圆了多年夙愿,二为这个传言。”我含笑道出,心间寒彻。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完颜雍阴鸷道,好似克制着喷薄的怒气。
“想不到仁厚的陛下也有阴鸷的时候。”我笑得越发灿烂,“这一生,陛下曾经拥有最爱的女子令福,若能统一江南、统一天下,便圆满了。不世伟业,名垂千古,陛下英名永存!”
“三妹!”他的语气怒火丛生。
“劳烦陛下记住,我完颜缦再不是昔日的阿眸,也不再是你的三妹。”我绝然道,心痛至死,“从今以后,你我恩断义绝!”
话落,我立即转身,大步回合欢殿。
身后,寂静的夜愈发深沉。
回到寝殿,窍窍服侍我就寝。她连声叹气,“此次被陛下逮个正着,假若夫人往后想出宫,只怕不是易事。”
我莞尔冷笑,今夜逃走,只是试探他罢了。试探他会不会让我走,试探他是不是因为那个传言强留我,试探他对我是何态度……试探出来了,他不会让我走,他要我伴他余生,对我说令福和我都是他深爱的女子,其中一个缘由是那个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