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展见星过大同而不入,返身在冬日里一路向南, 经太原, 过平阳,到潞安, 她遵守了对徐氏只是「走走」的承诺, 没有走出山西行省的边界, 但这一走, 走了四个多月。
年都是在潞安驿站里过的。
因爲朱英榕那封免官免一半的神奇诏书, 吏部算不清她现在究竟算官还是民,索性行了方便,没收她的告身,她出行在外仍然可以选择落脚在当地驿站,安全性上强了不少。
不过也很冷清。
大过年的,能回家的人都回去了, 展见星滞留驿站, 还引得留守的两个老驿卒背地里嘀咕了几句。
老人家耳背, 嗓门不自禁地大, 展见星隔窗听见, 是把她当成个因丢官而无顔回乡见江东父老的倒霉蛋了。
她失笑, 这话对,也不对。
她不是无顔回,是……说不出来的一种近乡情怯, 也可能还存有两分遗憾与不甘。
如果在话本里,这已算是个皆大欢喜的团圆结局, 她不必要付出性命就令天子清明,钱太后的名声没有受到影响,母亲欢欢喜喜,她志向也算酬过——
但她的人生不会像话本一样就此结尾,她还在继续。
怎么继续呢。
她有点茫然。
这茫然令她怯步於大同城外,令她走遍山西,她不想离大同太远,可也不想马上回去。
爆竹声息了下去,年过去了,展见星慢吞吞动了身,往回向太原去。
不论她心底在较什么劲,终究还是要回去的。
她一个城镇一个城镇慢悠悠地过去,在京城这几年固然身在中枢,可也脱离了百姓民情,她知县出身,难得有机会,习惯性地想要观察一下。
真正走到太原府城的时候,已经是春暖花开了。
府城里很热闹,大约是哪个大户人家有喜事,许多人都拥着去,中间夹了不少小孩子,蹦着跳着说去抢喜钱,展见星捎带听了一耳朵,原是当地的翰墨大族唐家当家人过六十大寿,因是整寿,办得很隆重,外面有流水席,还隔一个时辰就往外散一回添寿钱。
展见星沉吟了一下,这户人家听上去有点耳熟,说不定还曾与她有过渊源。左右无事,她夹在孩子群里晃悠了过去。
正赶上巳时的添寿钱。
「喂,说你呢,没看见你旁边一个娃娃都被你推倒了,这么大个人,和个毛孩子抢铜钱好意思吗!」
青年的大嗓门响彻府门前的那块地,一边说着,一边抢进人群里,把那哇哇大哭的孩子拎起来。旁边小厮连忙又抢着保护他:「哎呦,少爷,这事小的们来就行了,可别叫他们连您都踩着了——」
又有个小厮往孩子手里塞了把钱:「别哭了,拿着买糖吃去吧。」
那娃娃年约七八岁,手很小,只攥着了五枚铜钱,但也惊喜得瞬间止住了眼泪,欢呼一声,又怕别人抢了他,忙惦着小脚飞快跑了。
「这小鬼灵精。」青年看在眼里,笑斥了一声,端好簸箕,又要往外撒钱,忽然心有所感,向着人群外围一望,望见了展见星含笑的眼。
「你——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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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见星与唐如琢坐到了唐府后院的一处小花园里。
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展见星被贬爲知县那几年,唐如琢这个传胪顺理成章进了翰林院,及到展见星任满回京,唐如琢却又外放去攒资历去了,以至於从殿试之后,这么多年两人方才重逢。
这还是赶了巧了,唐如琢一任做满,卸任回京待缺,唐父寿辰正在此时,他才能回家给父亲贺寿。
旧友再见,很有些话说,唐如琢比当年沉稳了些,他对展见星的辞官表示了惊讶,不过看出来展见星有难言之隐,惋惜了两句,没追着问,话题散漫地绕来绕去,绕到了朱成钧身上。
「见星,」冷静以后,他的称呼也变得成熟了一点,「代王杀木诚的时候,你在不在场?我听说,是哢嚓——一下,就把木诚的脖子扭断了是不是?」
展见星点头默认。
「哇。」唐如琢惊叹,「代王真厉害,可惜我没见着。我回来听我爹说的,他可高兴了,说代王杀得好。」
展见星有点意外地发现这似乎还是个热点话题,从年前一直到现在没有散温,当然这与太原也是军事重镇,本地人更知战事之可怕有关系,木诚善进谗言还好说,他搅和进了泰宁侯和瓦剌的「交易」里,边地人那是恨不得把他再扒出来抽上三百鞭。
从唐如琢这里,展见星也得知了泰宁侯的后续,他已被削职流放,同时关内的瓦剌使者们都被赶了出去,今年朝贡与马市都停止,算是对瓦剌的警告与惩罚。
两人说着话,不觉小半个时辰过去,有下人来催,说前面筵席开始了,请少爷出去会客。
在唐如琢的力邀之下,展见星也蹭了一杯寿酒,唐如琢回到前面以后忙得不可开交,展见星不欲麻烦他,坐至席半,召来小厮请他代爲辞别之后,就悄悄离开。
小厮客气地引着她往外走,沿途都十分热闹,主家,宾客,下人,一派欣荣之态,这是大族的底蕴。
两个抬着大筐蔬菜的妇人贴着墙边往里走,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拦住了,斥道:「嘿,你们怎么走这条道上来了?这是招待客人的地方!」
其中一个妇人弯腰陪笑:「厨房那儿的角门被油车堵住了,这些菜食赶着用,周大娘叫我们从前门赶紧送去的。」
管家皱皱眉,挥手:「那快去吧,小心些,别碰着人。」
展见星停住了脚步。
她盯着筐后没说话的那个妇人,没想到——居然能在太原碰见第二个熟人。
小厮不解问道:「爷,怎么了?」
那两个妇人本来已抬筐要走,听见问话,下意思望过来一眼,然后,没说话的那个妇人就怔住了。
「展伴读。」
时至今日,还能这么称呼展见星的,只有代王府旧人。
离开了唐府的喧闹,她们现在走在一条小道上,展见星应道:「春英姐,没想到你还活着。这太好了。」
妇人——春英笑着,低头挽了下头发:「我也没想到,我命贱,可也命大。」
「那时候,我以爲我死定了……」
春英缓缓地叙说起了当年代王府惊变的那一夜,她以剪刀捅杀朱成錩之后,吓丢了魂,凭本能在众人未知觉前逃出了代王府,缩在城门口等到天亮,又逃出了城,回了家,然后,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好像只能等死。
丈夫铁柱想带着一家往远处逃,但王孙遇刺是何等大事,代王府已经派出人马在全城搜捕,他们一家老弱妇孺,根本动弹不得,一冒头,就是自投罗网。
他们走不出城,可也不敢待在家里,因爲代王府肯定第一个就要搜过来,一家人惶惶不可终日地在天地间等死,那时春英的双胞儿子还小,孩子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被大人的惊恐吓到,哇哇哭了起来……哭声引来了附近小荣庄的陶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