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翠绡香减,琼瑶踏碎(2 / 2)

凤囚金宫 端木摇 6194 字 4个月前

如果真的喜欢我,他完全可以假意追不上,或者施计让父皇逃脱,可见,他对我的情意并非那么深。

想到此,心口隐痛。

听说,北上的大宋嫔妃、宗室的状况堪忧。浅碧悄悄地告诉我,入夏以来,身子孱弱的宋女,一个接一个地病倒,原本病怏怏的都死了,金兵随手抛屍,让她们变成孤魂野鬼。

从汴京启程,路途刚过一半,宋人就死了超过三分之一。

这夜,完颜宗旺下令就地休整。

他很晚才回帐,面上郁色明显,浓眉轻锁。

在我多番追问下,他才说出担忧之事。

他和国相完颜宗瀚准备献给金帝的宋皇室、宗室待嫁女子共有四十五名,其中帝姬三名、宗姬二十名、族姬二十二名。班师北归前,二帅对那些将领们三申五令,不得碰这些女子一根毫毛。

大宋帝姬、宗姬、族姬,虽然姿色不齐,但都是细皮嫩肉的雏女,那些大大小小的金国将领们蠢蠢欲动,又见国相强幸了乐福帝姬,完颜宗旺纳沁福帝姬为妾,自然心痒难耐。一个千夫长私下私纳一名宗姬,被斩首示众。杀一儆百,那些将领们才有所收敛。

北归前,这些年轻的皇室女、宗室女,病死了六个,路途中又病死了五个,如今只剩下三十四个,其中五个染病不起。

未嫁的帝姬中,除了我与乐福,还有怀柔帝姬、永福帝姬和嘉福帝姬,都是十六七的年纪,其余五个帝姬尚年幼。

我曾问过完颜宗旺,为何不许诸将私纳皇室、宗室未嫁女,而要将她们送给金帝。

他道:“为人臣子,征战所得的战利品,自然要献给陛下。帝姬、宗姬和族姬皆是金枝玉叶,虽说是我与宗瀚所率部将征伐所得,但君臣有别,战利品该由陛下享用、分配。我私纳你,宗瀚私纳乐福,陛下若是追究下来,事情可大可小。因此,我与宗瀚才决定献女,不许部将乱来。”

原来如此。

我不语。

他又道:“陛下纵情声色,若我与宗瀚不这么做,陛下势必雷霆大怒。那次掳了辽宗室嫔妃与公主,我们也献女十名,不过,陛下将其中五女赐给部将。此次献女,陛下应该还会将一半宋女分赏给宗室、部将。”

抢夺异族女子,向陛下献上未嫁女,原来是金人热衷的事。

献女一事,铁板钉钉,我无能为力。

我忙问:“帝姬中有谁染病吗?”

“怀柔帝姬好像染了风寒。”完颜宗旺见我担忧,不得已说出来。

“怀柔帝姬?”我喃喃道,怀柔比乐福小五个月,伶牙俐齿,乖巧温婉,总是一副与世无争、清和淡然的样子。

虽然怀柔与我不算很亲厚,但比其他姊妹来往多,我问:“怀柔的风寒症严重吗?”

他轻轻一叹,“据说她不肯服药,一心求死。”

想当初,我也一心求死,只要死了,就可以无须再承受更多的痛苦与屈辱。

我殷殷期盼地看着他,“怀柔心性倔强,我去劝劝她,可好?”

也许完颜宗旺不想看到进献给金帝的雏女一个个地病死,应允我去看看怀柔。

父皇最宠爱我,对怀柔也颇为宠爱,如果父皇知道怀柔身染重病,想必很难过的吧。

再者,怀柔毕竟与我血肉相连,我不能让她轻生。

怀柔所在的帐篷距我较远,监管帝姬的金兵看见元帅的亲卫簇拥着我走来,上前来问何事至此。深红说明来意,金兵带我们来到一顶帐篷前,深红和浅碧随我进去。

一盏烛火幽幽燃烧,照亮了简陋的榻上那枯瘦的人影。帐中还有一人,是怀柔的贴身宫女小兰。我坐下来,握着怀柔的手,上下打量着她——瘦得皮包骨头,脸白如纸,以前的窍窍玉指变成五指嶙峋的枯枝,整个人看起来奄奄一息,神智恍惚。

怀柔看我一眼,就闭目装睡。

“怀柔,虽然我们沦落至此,但是你也应该叫我一声‘皇姐’。”我并不想立即劝她喝药。

“帝姬,沁福帝姬来了,帝姬可认得?”小兰拍着怀柔的肩。

“金帅的女人,化成灰我也认得。”怀柔仍然闭眼,语声轻柔沙哑,却难掩讥诮之意。

“帝姬……”小兰窘迫。

我挥手让她们都出去,“我们姐妹要说一些体己话。”

深红和浅碧不得已地出帐。

怀柔咳了几声,咳得脸颊微红,我道:“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想骂我,就骂吧。”

她徐徐睁眼,秀雅的眉目仿佛绽开一朵杏花,“你以为我不敢么?”

我语重心长地说道:“怀柔,在众多姐妹中,属你最聪慧,你为何不明白,我们所有兄弟姐妹,父皇和其他嫔妃,等等,已经沦为阶下囚、亡国奴。”

“又在教训人了,要论最聪慧的,当然是沁福帝姬了,哪轮到我?”她轻柔一笑,丝毫不掩饰嘲讽,“即使我最蠢最笨,也知道大宋国破家亡,我们只不过是最卑贱、任人踩踏的蝼蚁。可是,即使是蝼蚁,我也不会以身事敌,不像皇姐你,委身承欢,奴颜媚骨,每日每夜在金帅的怀里玉体横陈。”

“怀柔,你还没出嫁,怎能说这样污秽的话?”听着她柔声细语却尖锐难听的话,我不由得怒火上升。

“污秽?我说的只是事实,如果我说说也算污秽,那皇姐岂不是龌龊不堪?”怀柔的轻笑轻灵如珠玉相击,清脆悦耳,却字字如刀。

下一刻,一口气提不上来,她咳起来,咳得腮边潮红,更显病态。

她性情温和婉约,不曾想变得尖酸刻薄。

我扣住她的手腕,压低声音切齿道:“是,我龌龊,你干净!如果不是我龌龊,父皇早就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如果不是我以身事敌,父皇大小失禁可以治好吗?如果你孝顺父皇,为什么不去杀了金帅,却在这儿装病扮可怜?如果你孝顺父皇,为什么不去金国宫中刺杀金帝,为我大宋出一口恶气?为我死去的将士复仇?你病了不想活了,可是别人还想活着,别人还想着有朝一日回到中原。你想死就去死,没人会阻止你,我会继续取悦金帅,寻机救出父皇!”

怀柔本是半眯的眼睛霎时变得清亮,像是被灿烂的日光映照着,光芒四溢。

我扼住她的咽喉,渐渐用力,目露凶光,“你想死,是不是?现在我就掐死你,让你早点解脱,无须长途跋涉地到会宁伺候金帝,更不会变成我这样龌龊不堪。”

她那双水灵的眸子溢满泪光,我更用劲地扼住她的咽喉,泪水从她的眼角滑下,我凑在她面前,恶狠狠道:“你不是想死吗?我如你所愿罢了,哭什么?”

怀柔痛苦地“嗬嗬”喘气,面色越胀越红,越来越难过,我逼迫道:“不想死?不想死就求我啊……说啊……”

我略松五指,她拚命地吸气,却又开始咳起来,我立即松开手,拍着她的背,待她咳嗽渐止,从旁边的案上端来汤药,递在她唇边。

她乖乖地喝完汤药,皱着秀眉,“好苦。”

我拥着她,“良药苦口嘛,以后要乖乖地喝药,知道吗?”

怀柔“嗯”了一声,“皇姐,我误会你了……”

我拍拍她的背,她又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皇姐放心,我会活下去,至少还有一点希望。”

五月中旬,金国东路军抵达燕京。

七月十二日,西路军抵达燕京,父皇与大皇兄得以相见,抱头痛哭。

我向完颜宗旺恳求让我们五六个姐妹和父皇吃一餐午膳,他犹豫片刻便同意了。

那日,虽然不比汴京宫中的珍馐佳肴、美酒珍果,却是我们十余年来最温馨、最相亲相爱的一顿饭,我们很用心地吃饭,说着鼓励、安慰、窝心的体己话,围绕在父皇身边,有说有笑,当然,也有咸涩、悲怆的泪水。

父皇让我们不要担心他,叮嘱我们要好好过日子,不要激怒金人,只要不是什么太过的事,就顺着他们的意,保护好自己。

我们一一点头。

时辰到了,我们与父皇挥手告别。

此后,父皇、太上皇后郑氏、大皇兄、朱皇后和几个年老色衰的嫔妃,暂时滞留燕京,预备献给金帝的宋室雏女继续前往会宁。临别前一晚,完颜宗旺让我与父皇再见一面。

完颜宗旺安排父皇的住处是一座环境尚可的院落,重兵把守,有专司金人负责采买日常用物,不过父皇数人必须事事亲为,再不是以前养尊处优的了。

房间里,父皇拉着我的手,千叮万嘱,说了一大堆劝诫的话。

“皇儿,父皇昏庸无能,只知诗词画艺,只知享乐游趣,以至国破家亡,让你们遭受这么多折磨苦难……身为女子,总归要嫁人,假若他对你还不错,你就安心过下半辈子,不要总为父皇着想……”

“父皇,儿臣知道往后该怎么做。”

我知道父皇所说的“他”指的是谁,在父皇心里,若有高枝可依,凤凰便可安然栖居,况且他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弟,还有可能成为日后的金帝。虽然我是帝姬,可是所嫁驸马不可能是一国之主,也不可能是一国之储君,顶多是权臣之子罢了。如今有金国皇太弟待我不错,父皇这么说也属人之常情。

可是,父皇的话,让我心里很别扭。

父皇还想继续劝我,我连忙岔开话。

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半晌,我不得不随完颜宗旺离去。

夜空高旷而深广,月洗高枝,繁星璀璨,就像随手在无穷尽的墨绸上撒下细小的珠玉。

完颜宗旺拉着我的手,眼中似有点点星光闪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