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宁的夏暑,相较汴京,凉快得多。
怀柔怀孕两月,愈显窍瘦,歪坐在榻上。
好风如水,素白罗裳随风轻拂,窍长五指雪白得恍若透明,仿佛一片春雪,稍微不慎便会融化成水,消失无踪。
听闻脚步声,她转首望来,招我过去。
屏退左右,只有小鱼和小芳在一旁伺候,我们饮着温温的酸梅汤,闲聊近来发生的一些事。
谈起再过不久就能与父皇相见,欣悦之情溢於言表。
谈起三太子与大皇子争乐福一事,她嘘唏惆怅,我黯然神伤。
怀柔忽然握起我的手,眼望四周,问道:“姐姐,你实话与我说,如今你还放不下大皇子吗?”
我低首不语,她让小鱼和小芳去寝殿取披风,扑闪着眼睫道:“我瞧得出来,你很在意大皇子的一举一动,可是,我都瞧得出来你的心思,以皇太弟的精明与眼力,岂会瞧不出?”
“你无须为我担心,我知道如何应对完颜宗旺。”我轻松道,不想让她费心。
“金帝器重大皇子,可惜他不是皇储,皇太弟也不是等闲之辈,假若这二人争夺皇位,不知谁能笑到最后。”她低声道,以防隔墙有耳。
“怀柔,你是有身孕的人,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
“大皇子,皇太弟,跟了哪一个,都不是坏事,可是……我们不是寻常女子,金人与宋人,天生是仇敌。”怀柔抬眸望着朗朗青天,目色幽凉。
无论是完颜磐,还是完颜宗旺,与我都是天生的仇敌,金人与宋人之间,横亘着锥心刺骨的国恨家仇。怀柔说的没错,一个对我有情,一个万般宠我,跟了哪一个,都不是坏事,可是,一颗心,只能有一份感情,只能寄情於一人。
当身与心所托的并非一人,那便是万丈深渊,万劫不复。
她收回目光,笑盈盈地看我,“姐姐,我想大皇子也无法搁下你。”
我愕然,不明白。
怀柔道:“那次你被唐括皇后掌嘴,是我派人通知大皇子的。”
那日早上,我正要出宫,却被唐括皇后的人拦住,小鱼远远地望见了,向怀柔禀报。怀柔知道唐括王妃也在宫里,担心我被唐括氏姐妹欺负,便立即派人出宫到大皇子府,告知此事。
完颜磐原本也是要出城围猎的,出城那日早上突然腹泻,便派人禀告金帝,待身子好些再出城。后来,腹泻有所好转,人却乏力,他就歇在府中,差人出城禀告金帝。
他接到柔妃传来的口讯,立即进宫。待他赶到华凤殿,我已被掌嘴六十余下。
“一听到你有险,他立即进宫救你,他待你如此,你该知足了。”怀柔不无羡慕地笑道。
“他进宫救我,也不能说明什么,也许只是不愿他的母后与皇叔因我而起争执。”我静静道。
怀柔耸耸肩。
完全忘情,又谈何容易?我想忘却,无法忘却,他想抛却,无法抛却。
假若我与他都能忘怀曾经那短暂的情,那便潇洒得多,又何须这般揪心?
既然无法忘怀,那便以旁的人来代替。
我以完颜宗旺代替他,他以嘉福和乐福代替我,互相伤害,以伤害来忘却彼此的好。
每一次伤害,皆是一次伤筋动骨的痛。
痛得多了,那深入骨血的情,便会慢慢冷淡。
怀柔倏然笑起来,“可笑啊可笑,如果父皇知道我们几个姐妹都成为金国宗室子弟的妾,而且亲伦关系乱七八糟、一塌糊涂,不知作何感想呢?”
那笑意,竟是那么苍凉。
我默然片刻,无限凄凉道:“父皇又能如何?”
我宁愿父皇不知。
“怀柔,怀胎不易,此次万万不可大意,安心养胎,旁的事无须理会。”我劝道,握住她清凉的手,“孩子是无辜的,凡事三思而后行。”
“姐姐,我知道该怎么做。”怀柔勾出一抹灿若夏花的微笑。
小鱼上前禀道:“夫人,服药时辰已至。”
怀柔颔首,站在廊下的寻太医手捧木案缓步行来,案上是一碗黑乎乎的汤药。
我朝寻太医微微一笑,他却无甚表情,看我一眼便垂首奉上汤药。
金国宫中的太医多是唐括皇后的心腹,怀柔上次滑胎,闹了一场,却苦於没有罪证指证唐括皇后,最后不了了之。不过,经此一事,金帝完颜铖对唐括皇后颇为冷淡,去华凤殿的次数少了。
柔妃再怀龙种,年满五十的完颜铖欢喜不已,指派寻太医为柔妃安胎,以策万全。
听完颜宗旺说,寻太医为人刚正不阿,不惧权贵,不得唐括皇后欢心,自然不是她的爪牙。
怀柔接过汤药,喝了大半碗,突然传来内侍的通禀声:“陛下到——”
闻言,怀柔立即搁下汤碗,快步迎上御驾。
完颜铖大步行来,满面微笑,眉宇间的细纹越发明显,气色不太好,眼睛有点浊。
身姿婀娜,轻裾飘扬,衣袂轻摇,怀柔仿若一朵洁白的飞雪飘向完颜铖,却突然止步,捂着肚子,慢慢地,慢慢地滑下来……
完颜铖惊骇,冲过来一臂揽住她,“爱妃,你怎么了?”
“好痛……肚子好痛……”怀柔倚在他的胸前,缓缓滑落。
“柔妃……陛下,柔妃流血了……”我骇然大叫,怀柔白净的罗裳染开一朵红艳艳的夏花,几乎灼伤了我的眼,“寻太医……”
“寻太医,为什么会这样?”完颜铖揽着她怒吼,双臂颤抖。
“陛下,将柔妃抱回床上。”寻太医冷静道,并无丝毫惊惶。
一时间,整个柔仪殿乱成一团,宫女匆忙奔跑,捧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出去。
完颜铖在寝殿外焦急地走来走去,不时地望一眼殿内,满目担忧。
他吼道:“寻太医,务必保住朕的孩子。”
我站在床榻旁,看着寻太医忙碌,看着怀柔满头大汗、玉致的五官紧紧地揪在一起,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时光一点点地流逝,怀柔的胎气也一点点地流散。
两个月的胎儿,没能保住。
怀柔沉沉昏睡,完颜铖暴怒,审讯鞭笞柔仪殿所有宫人。
我握着她凉得冰人的手,泪流不止。
怀柔,告诉我,这是意外,还是你的谋划?
怀柔,即使不想要金贼的孩子,但孩子也是无辜的呀。
假若是我,我会怎么做?我也不想生养带有金贼血统的孩子,可孩子根本无从选择父母,说到底,还是父母的错。
我都不知道如何是好,更何况怀柔。
怀柔,假如真是你亲手杀死孩子,我想你也会心痛的,我不会怪你,如果要怪,就怪金贼凶残成性、杀人如麻……他们理该绝子绝孙……
完颜铖问话,我如实说出与柔妃闲聊的经过。
最后,他说天色不早,让我回府。
怀柔不省人事,仿佛再也不会醒来,气息微弱,方才那个笑如莲花的女子再也看不见了。
我不想就此离去,他悲伤道:“你放心,朕会命人好好照顾柔妃,你再不回去,宗旺该着急了。”
丧子之痛,无法伪装。
他老来得子,本是开心,想不到连番遭受丧子之痛,怎能不伤?
宫人前引,我木然出了柔仪殿,模糊中,似有一人箭步上前,一把将我拥在怀里。
“宫人来报,我立即来接你。”完颜宗旺的胸怀萦绕着淡淡的药香,却很温暖。
“孩子没了……”我悲伤地抽泣,仿佛是自己弄丢了孩子,“呜呜……”
回府的路上,他始终搂着我,没有半刻松手。
这夜,我睡得很不安稳,翻来覆去,想着怀柔为什么会滑胎,真相究竟是什么。
完颜宗旺却以为我别有所想——亲眼目睹怀柔滑胎,悲伤难抑,勾起我滑胎丧子的伤痛。
其实,我是有意的。
以怀柔滑胎一事,让他想起我也滑过胎,让他知道他伤害我多深,让他知道他欠我多少,於此,他对我的怜惜与宠爱会更甚从前。
果不其然,接下来两日,我照顾他,变成他无微不至地照顾神色恹恹的我,哄着我,宠着我。
滑胎当夜,怀柔便醒过来了,接着,完颜铖亲自彻查滑胎内幕。
查了三日,真相终於水落石头。
完颜宗旺将彻查经过一一告诉我,滑胎的“罪魁祸首”便是怀柔当着我的面喝的那碗汤药。
那碗汤药是安胎药,寻太医亲自抓药、煎药,每日傍晚时分送到柔仪殿,看着柔妃服药后才退下。那日送药途中,寻太医突然腹有不适,匆匆赶去茅房,命随行的医侍看管安胎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医侍将无色无味的堕胎药粉加入安胎药中,柔妃喝下去,立即发作。
此种堕胎药粉,乃金国秘制的堕胎药,是从长白山上采摘的草药,晒干,研磨成粉状,无色无味,神不知鬼不觉,比藏红花还厉害。
据医侍招供,这一切都是唐括皇后逼他做的。唐括皇后命人抓了他的家人,逼迫他听命,伺机下药。就在那一日,他在寻太医的茶水中放了泻药,觅得良机在安胎药中下了堕胎药粉。
医侍言之凿凿,唐括皇后矢口否认,声称并不认识这个医侍,也从未抓过他的家人,大喊冤枉,说是怀柔那贱人贼喊抓贼,嫁祸给她的。
由始至终,滑胎一案都由完颜铖审查审讯,柔妃没有参与,卧病在床,神伤孤郁。
完颜宗旺说,完颜铖相信医侍的供词,但没有给唐括皇后定罪,只是将她禁足华凤殿。
唐括氏,到底是金国除了皇家姓氏完颜氏之外的名门望族,名望与势力不可小觑。即便罪证确凿,金帝也不会动她一根毫毛。
一条性命,换得唐括皇后幽禁,这世间还有比这更可笑、更便宜的事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