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精彩绝伦的对阵,当真畅快淋漓。
最后,唐括皇后怒气高涨地撤出牢狱。
怀柔呼出一口气,仿佛紧绷的弦骤然松懈,气势顿消。
我握着她的手,“怀柔,谢谢你。”
她轻然一笑,“我们是姐妹,不必计较这么多,再者,我们沦落至此,再不守望相助,我们就任人欺负、陷害了。”
离去前,她叮嘱我,以后的膳食都由小鱼或小芳送来,还需以银箸试毒。
因为,唐括皇后一定会千方百计地杀我。
我在牢狱待了两日三夜。
夜里,完颜宗旺在牢中陪我,拥我入眠。
第三日午时,他带我回府。
深红和浅碧伺候我沐浴更衣,接着摆上我最喜欢的菜肴,我默默地吃了一碗米饭,宽衣午憩,却被他抱起,来到听风阁。
自从出了牢狱,他极力讨好我,我却未曾说过一个字,也未曾给他好脸色看。
桌案上摆放着煎茶用的器具,完颜宗旺将茶叶递在我眼前,“知道这是什么茶吗?”
我瞥了一眼,行至窗前,以背对着他。
他从身后拥着我,“我想喝你煮的茶,那白茶是我托人从南方带回来的,千里迢迢,千辛万苦,你好歹煮一下,尝尝是何味道。”
“深红和浅碧会煮茶,让她们伺候王爷吧。”我决定继续生他的气,“妾身乏了,先去歇着了。”
“还没消气?”他转过我的身子,“你看过一样东西后,我保证,你一定会消气。”
我冷冷眨眸。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洁白如云的罗帕,放在我掌心,诡秘地笑,“打开看看,许是惊喜。”
我展开罗帕,熟悉而久违的笔墨映入眼帘,我惊喜地看着父皇所作的词:
燕山亭
裁翦冰绡,轻叠数重,冷淡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
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
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父皇,父皇,我明白你的心情,明白你的苦楚,父皇,你是否安好?
有人拭去我脸上的泪珠,“再过不久,你爹爹就会抵达会宁。这是我派人去向你爹爹要来的,喜欢吗?”
我颔首,眷恋地看着这首词,仿佛看见父皇那苍老憔悴的微笑,泪水不断地涌出。
“一首词,招惹你这么多泪水,若是见到你爹爹,不知哭成什么样子。”完颜宗旺宠溺地笑。
“还没消气吗?”见我始终不语,他又问。
我看他一眼,埋首在他的肩窝,渐渐止了哭声。
他拍着我的肩背,柔声抚慰。
然而,经过毒杀一事,他对我的宠,大不如前。
不再夜夜专宠,不再日日相见,有时候他连续两三日都没有踏进凌致苑半步,我感觉到他刻意地与我疏远,刻意地不见我。但是,我觉得轻松不少,那种以身事敌的耻辱感也有所缓解。
无须时刻伪装自己的日子,很舒服,很安然,一人待在凌致苑,看书煎茶,看庭前花开花落,听秋风飒飒,望云絮卷舒,惬意得想偷笑。
毒杀唐括皇后和唐括王妃一案,不了了之,我只知最终查明下毒之人不是我,究竟是谁,没有人告诉我。不过我早已猜到是唐括氏姐妹贼喊捉贼,以身试毒,以此让我永世不得翻身。
眼见完颜宗旺厌腻了我,深红和浅碧比我还着急,每日劝我应该挽回王爷的心,还出主意怂恿我从王妃那里抢回王爷。我全当耳旁风,自由自在地剪花枝。
金秋八月,父皇、大皇兄赵恒与宗室数百人终於抵达会宁。
完颜宗旺对我说了他们来到会宁后的情况。
金帝命父皇等人身穿孝服前往太祖庙拜祭,以示大宋君臣对金太祖、对金国的尊敬,并且以此羞辱大宋。然后,父皇和大皇兄被迫进宫,在干元殿拜见完颜铖,完颜铖封父皇为昏德公,封大皇兄为重昏侯。
我宋太祖、太宗统一神州后,也曾封南唐国主为违命侯。想不到,上苍开了如此玩笑,要我父皇偿还赵氏先祖所造的孽。
曾经羞辱人,也必被人羞辱。
只是秋季,我却觉得寒气无处不在,如坠冰窖。
父皇……
父皇怎能忍受这般羞辱?
完颜宗旺又说,跟随父皇和大皇兄的后妃三百余人,包括太上皇后郑氏和朱皇后,归入洗衣院。洗衣院,并非洗衣浣纱之地,而是金国特设的供宗室子弟、高官臣属取乐的地方,如同官家妓院。
更令人气愤的是,依女真风俗,金贼逼迫入洗衣院的大宋后妃,披羊裘,裸露上身,以供金人观瞻,评头论足。
多人不堪受辱,纷纷自尽,却被金人拦住。
作为国母,太上皇后郑氏和朱皇后深感耻辱,回屋自缢,被人及时救下来。
不知何时,我跌倒在地,捂脸痛哭。
有人将我抱到床上,轻搂着我,“你在发抖。”
“别碰我!”我怒吼,粗暴地推开他,怨恨、阴毒地瞪着他。
“你恨我?”完颜宗旺沉声问道,浓眉飞拔,似乎极为不信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蓦然惊醒,脑中灵光一闪,怒火中烧地喊:“是!我恨你!我恨不得将你碎屍万段!我不想再看见你,我宁愿死,也不想再被你羞辱,被你遗弃!”
他紧抱着我,温柔地哄着我,“湮儿乖,很快就过去了……我带你去见你爹爹,可好?”
我泪眼婆娑地问:“真的吗?你不是不要我了吗?”
他为我拭泪,沉声呢喃,“傻丫头……”
父皇暂住在会宁城一座隐蔽的院落,重兵把守,完颜宗旺说是大太子安排的。
他抱我下了马车,我直闯院门,却有守卫拦阻。
身后的皇太弟亮了一下金牌,侍卫便恭敬地撤手立身,让我进去。
我直奔后院,没头苍蝇似地乱闯乱撞,若非他领我来到父皇的寝房,估计就看不见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那一幕,成为我的梦魇,纠缠我一辈子,直到我临死的那一刻,仍然无法释怀。
我看见,高高的房梁上垂下一根粗绳,那绳套里的头颅,就是闭目的父皇。而父皇的下面,是大皇兄。他正惨叫着抱着父皇的腿,将父皇的身子往上撑起,却怎么也无法将父皇弄下来。
魂飞魄散。
我冲上去,一抹人影比我更快,就像利箭离弦,与赵恒合二人之力将父皇抱下来。
叫了数声,父皇幽幽转醒,见到我,以为是在做梦。
完颜宗旺和赵恒退出寝房,我抱着骨瘦如柴的父皇,泪如雨下。
别来一载,满腹心酸,父皇也失声痛哭。
“孩子,你瘦了,气色不大好,是否……”父皇抹去泪水,轻抚我的脸。
“湮儿很好……王爷说今日带我来见爹爹,我兴奋得睡不着,今日还起了个大早,起色自然不太好。”我努力笑得开心,“顺德姐姐,怀柔,乐福,永福,嘉福,都很好,爹爹莫担心。”
“好好好,爹爹放心。”父皇也想开心一些,却笑得更加悲酸。
“爹爹,活着就有希望,六哥已登基,会设法营救我们。”我附在父皇耳畔低声道,“我们要好好活着,有朝一日,一定能够回到汴京。”
“爹爹也听闻了,俊儿……也不容易。”
“是啊,大宋还有那么多忠心耿耿的文臣武将,六哥是中兴之主,在君臣齐心合力下,一定能够救出父皇,一定能够挥师北伐,将金贼赶回老巢。”
父皇不住地颔首,略有欣慰。
短短一载,父皇却老了十岁,皮包骨头,面色蜡黄,憔悴不堪。想来这一载,父皇过得很不好,被金人囚禁,不时遭受金人的打骂;再者,身心受到重创,悲郁难遣,郁结於心,长此以往,便日益憔悴。
我心痛如割,强撑着道:“爹爹,只要你好好的,湮儿就觉得还和以往一样,什么都没有改变,什么苦都可以忍受……湮儿希望爹爹心有所盼,等着六哥来接我们的那一日。”
父皇抚摸着我的头,“爹爹明白,爹爹不会再轻生。”
接着,我简略地说了几个姐妹的事情,捡好的说。
半个时辰,却觉得只是一瞬,我恋恋不舍地离去。
完颜宗旺说,还有机会见面的。
至於何时再与父皇见面,他不肯告诉我。
发现前进的方向并非回府的路,我问:“不回府吗?”
他但笑不语。
目的地是郊外,一处掩映在葱郁碧树中的流水院落。
这处别苑颇有康王府山水佳木的影子,屋瓦青黛,飞檐巧阁,飞瀑流泉,琼枝玉树,花木各显芳姿,在这建筑房屋粗犷厚重的北国,突然出现这么一座精巧、细致的别苑,当真令人惊讶。
“喜欢吗?”站在花苑中,完颜宗旺执着我的手,期待着我的回应。
“喜欢。”我仿佛回到了汴京,康王府的一花一木仿佛就在眼前。
“今日起,这座别苑属於你,就叫做‘飞湮别苑’,如何?”
“王爷想金屋藏娇?”
“金屋藏娇?”他不解地皱眉。
“就是将我藏在这里,不让人知道。”我嘿嘿一笑。
完颜宗旺笑道:“偶尔来此住上几日便可,你还是乖乖地随我住在凌致苑,哪里都不能去。”
我笑,忽然眼前一亮,惊喜地叫起来,“哇,好美啊!”
步入后院,似有火烧。在白墙黑瓦的映衬下,那三株红枫艳红得如火如荼,灼人眼目。
一大片红彤彤的云霞落入凡间,点缀着清素的院落,云蒸霞蔚;又如绣娘在枝桠上以绫罗绸缎织就的一匹冠绝天下的百尺红锦,精绣绝伦,令人目眩。
秋风扫过,片片枫叶落了一地,满地嫣红。
我奔过去,捡了三五片红枫叶把玩。
忽的,我腾空而起,完颜宗旺抱着我直入寝房。
那枫叶,灼烈燃烧,红得似血,浓稠如情,亦如恨。
注释:借用宋徽宗赵佶所作《燕山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