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说笑饮酒,完颜宗旺的左臂始终不离我的腰,似乎向众人宣示、更向完颜磐宣示:我是属於他的,谁也抢不走。
“这曲子不错,甚是悦耳。”完颜烈口中嚼着生肉,“昏德公精於声技诗词,不如为我等弹唱一曲吧。”
“这……”父皇一惊,目露屈辱之色,“我荒於声技诗词,只恐坏了诸位雅兴。”
“无妨,无妨。”完颜烈笑眯眯道,“昏德公半生不理政事,精於声技诗词,再怎么荒废,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们都是粗人,听听热闹便可。”
其余宗室子弟纷纷附和,极为期待昔日大宋君王献技。
眼见父皇如此悲屈、辛酸,我柔婉一笑,“爹爹不适会宁寒风凛冽,嗓子涩痛,怕是无法弹唱,扫了诸位雅兴,不如沁福代爹爹为诸位弹唱一曲。”
听我说完,父皇立即咳了几声,以示嗓子真的不适。
永福立即接口笑道:“在我们几位姐妹中,姐姐尽得爹爹真传,弹得一手好琵琶。”
众人不再强迫父皇弹唱,转而期待我献技。
我起身坐在一侧,从赵玉墨手中接过琵琶,随着孤涩的曲调扬声唱道:“裁翦冰绡,轻叠数重,冷淡燕脂匀注……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我的嗓子并不好,不像汴京城里的卖场女嗓音娇柔婉转,父皇曾说我的嗓音与众不同,清俏中带点沙哑,倒适宜琵琶音调,别有一番苍凉孤郁的情韵。年少时经过父皇一年的调教,我能唱出抑扬顿挫的曲子。而今夜,这阕《燕山亭》,我和着三年前唱过的父皇填的一首词的曲调唱出来,不由得想起汴京皇宫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那些温馨和乐、繁华太平的美好回忆,不禁悲从中来,眉心酸热,双眸凝泪。
一曲罢了,我凝噎不语,哀伤地望着父皇。
金人中,只有完颜宗旺与完颜磐通汉语,有人问这是什么曲子,为什么唱得这般神伤。
“这是爹爹一年前所作的词,杏花凋谢,惜春感伤。”我搁下琵琶,归座。
“皇婶自弹自唱,好听!好听!闲时饮酒,听着琵琶唱曲,怡情养性,皇叔艳福非浅。”完颜烈笑哈哈道,“拥有这么一个绝色帝姬,其他宗姬、族姬自然都是粪土了。”
“添酒。”完颜磐喊了一声。
完颜宗旺再次握着我的手,毫不掩饰面上得意的笑,“你羡慕也羡慕不来,昏德公养了这么一个好女儿,我自当宠爱有加。”
得完颜峻和完颜宗旺同意,永福带我、父皇和赵恒来到一间厢房,好好叙旧。
闲聊一阵,下人来说,国相请永福回去。永福便拉着赵恒离去,留下父皇与我。
父皇看了一圈,见四下无人,便道:“湮儿,倘若他真待你好,你便一心跟了他罢,你一个女儿家,所求也只不过是嫁个好夫婿。”
我涩然一笑,“爹爹无须为湮儿担心。”
“即使回到汴京,还不是要嫁为人妇?”他低声道,长长一叹,“湮儿,今非昔比,你已失身於金人,回去了也指不定能遇上一个全心全意待你好的夫君。”
“父皇……”我黯然垂眸,父皇说得没错,我已委身金帅,还有谁会待我好?也许就连阿磐也嫌弃我了呢。
“听爹爹的话,既为人妇,他又待你好,就安分过日子罢。”
“爹爹,我想六哥……六哥会救我们回去的。”
父皇的劝说也是有道理的,可是,我对金人的恨,我的心事,父皇真的不明白。也许是父皇老了,被亡国的悲痛、屈辱压得心力交瘁,也许是父皇被金人折磨得身心俱苦,只想我好好地活着,无病无痛,无灾无难,只要有人对我好,只要有高枝可栖,便可一世安稳。
提起六哥,父皇嘘唏不已,“你六哥是帝王之才,想当初我想立他为储……”
我叹道:“可惜国逢巨变,金兵入侵……不过爹爹,六哥登基为帝,是我宋中兴之主,六哥一定不会弃我们不顾的……只是大哥,心里不太舒服吧。”
父皇又是一叹。
六哥是幸运的,因出使议和离开汴京,后来才没有被金人所掳、遭受金人的折辱,才能成为中兴之主,再续大宋万年基业。
世事难料,冥冥中自有安排,祸福相依,上一刻是祸,下一刻便有可能是福,瞬间而已。
六哥,上苍终究没有辜负你一腔热血与抱负,你要当一个万民敬仰的好皇帝,重建大宋万世基业,踞半壁江山,图北伐光复之策,驱除金贼。
这夜,回王府的路上,我一直笑眯眯的,就连完颜宗旺如何摆弄我,我都不在意。
建炎二年十月,完颜铖下诏,令父皇与赵恒等宋宗室数百余人迁往韩州,重兵监管,实为囚禁。不过,父皇等人不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而是必须下地锄禾,种植粮食作物,自给自足。
初冬时节,天色阴暗,寒风凛冽,似有落雪的迹象。
完颜宗旺带我出城送父皇一程,顺德,永福,乐福,嘉福,也都来了。
我们分别与父皇、赵恒拥抱告别,千叮咛万嘱咐,依依不舍,热泪盈眶。
我对赵恒道:“大哥,爹爹年事已高,还望大哥多多照料爹爹。”
赵恒颔首,泪洒当场。
撒开了手,就像断了线,再也看不见摸不着了。
望着父皇骑在马背上佝偻、单薄的身影,望着寒风卷起父皇的衣袂袍裾,想着从此以后再难与父皇见上一面,想着父皇老来身受万般折磨、苦楚,泪水簌簌滚落。
我的姐妹们,也都泪流满面。
怀柔没有前来相送,许是完颜铖不许吧。
一双铁臂将我拥进怀里,他沉声道:“并非没有见面的机会了,哭成这样,还以为我欺负你。”
我抹了眼泪,“你就是欺负我。”
这些日子,他对我异常冷淡,有时连续七八日不踏入凌致苑半步,也难得与我共眠一宿。
虽说我更喜欢这样的疏离冷淡,可是我不明白他为何变成这样,不知道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我百思不得其解,便不再去想,专心等六哥派人营救我,只要唐括王妃不来迫害我,只要他不想起还有我这个侍妾,我就快乐似神仙。
我说的这句话,弦外之音便是:他遗弃了我。
这是博取他信任的话,虽然肉麻,却必须要说。
完颜宗旺暧昧地瞅着我,“那你喜欢我欺负,还是不欺负你?”
姐妹们就在旁边,我大窘,扭头就走。
之后的日子,没有了他的宠爱,我过得清闲而散漫,看着书,不知不觉地就想到了六哥。喝着茶,闭着眼,回忆着与六哥在一起的欢乐时光。没有人打扰我,日子很惬意。
一日,端木先生奉了完颜宗旺的命到府为我诊脉,说我身子日益康健,继续调养便是。深红和浅碧在外面忙碌,眼见寝房中无人,他告诉我宋金交战的情况。
建炎二年,五月,辛卯,金兵渡河,韩世宗、王泽等逆战。
九月,癸巳,金兵陷冀州,甲午,再犯永兴军,经略使郭琰弃城,退保义谷。辛丑,陕西节制司兵官贺师范与金兵战於八公原,败绩,死之。丁未,东京留守统制官薛广与金兵战於相州,败死。
十月,癸亥,金帅完颜弼围濮州,韩世宗、叶梓翔领兵至开德府,分道拒战,河北沦陷。
金兵南征从未停歇,宋兵鲜有胜绩,将领不是战死,就是投降。每每听来宋兵惨败的消息,我心痛如割,心中的期盼却并未减弱半分。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叶梓翔的消息,为什么完颜宗旺从未提起过他?是有意隐瞒,还是叶梓翔没有到前线上阵杀敌?
六哥,战败只是一时的,总有一日,我们可以扫荡金贼,扬我大宋军威。
连续下了三日三夜的鹅毛大雪,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苍茫辽阔。
北国的冬天,真冷啊。
寒风呼啸,寒气逼人,不知父皇可有狐裘裹身?可有火炉子暖身?可吃得饱、睡得好?
这日,阴沉的天空终於露出日头,阳光普照,厚厚的雪地上像是撒了一层淡淡的碎金。
深红和浅碧说街上有很多人在堆雪人、打雪仗,可好玩了,怂恿我出去玩玩,还说总是闷在屋里会闷出病的。我知道她们想玩,便随她们出门,踩着滑溜溜的雪、摇摇晃晃地来到街上。
街上确实有很多人,男女都有,以雪球互扔,欢声笑语,好不欢乐。
阳光凉薄,寒风刺骨,我看着她们玩闹,拢紧毛茸茸的厚貂裘。
突然,我感觉到有人靠近。
就在我转身的刹那,身后人猛击我的后颈,顿时,眼前一黑,我晕了过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