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何人月下临风处,起一声梨埙(2 / 2)

凤囚金宫 端木摇 8907 字 4个月前

“要我怎么说,你才会相信?”

“你对天发誓,此生此世,非完颜磐不嫁,若是嫁给他人,必得不到幸福,且你所嫁的男子英年早逝,不得好死。”

“哪有你这样逼婚的?”我哭笑不得地打他。

他紧拥着我,抚触着我的腮边,深情凝视,“我只是以防万一,快发誓,否则我不让你走。”

我无奈道:“我赵飞湮,此生此世非完颜磐不嫁,若是嫁给他人,必得不到幸福。”

“还有最后一句,快说。”

“不行。”

“为什么不行?”

“咒人早死的话,怎能说?阿磐,我不想伤害你,也不想伤害别人。”

“若你一心不嫁,怎会伤害到别人?你不说,可见并非真心。”

“你不要无理取闹!”我用力地推开他。

“我只是要你的一个承诺,这也是无理取闹?”他有点火了。

忽然觉得今晚的完颜磐有点奇怪,为什么在这里赏月?为什么要我发誓?为什么这么容易生气?我越想越奇怪,越觉得他高深莫测,他究竟想做什么?

我道:“我累了,先回房了。”

刚刚迈步,我的手腕就被他扣住,他轻轻一拉,抱住我,“我不想与你吵,可是一想到很快就与你分离,再也见不到你,我……湮儿,我舍不得你……”

我埋首在他胸前,“除了你,我谁也不嫁,若你不信,我也没法子。”

他追来之前,我归心似箭,满脑子都是南归的念头,经过了与他相处的这一夜一日,被压在心底的情愫被他勾起,泛滥成灾,我只想与他度过无忧无虑的三日。

给他的承诺,发自真心,可是将来会如何,谁也无法预料。

再者,他是金帝嫡长子,是金国宋王,我是大宋帝姬,假若我敲锣打鼓地嫁给他,宋人会如何看待我?史家如何记载沁福帝姬?后世如何评价我?

其三,我曾是他皇叔的侍妾,以宋人的伦理纲常,我怎能再嫁给我的“侄子”?他们金人可以无视伦理纲常,我是宋人,怎能这般不知廉耻?

因此,承诺的确发自真心,但我不会嫁给他,也不会嫁给其他人。

“我信了,湮儿,我也觉得累了,回房就寝吧。”说着,他拉起我的手,迈步——

“嘭……”

如斯静夜,任何声响都异常清晰。

心中一跳,我寻找着声音的来源,终於发现一旁的柴房里有轻微的声响。

我走过去,完颜磐却道:“应该是猫,走吧,没什么好看的。”

柴房里的声响越来越大,应该有人,我用力甩开他的手,奔过去推开柴房的门,看见一人侧躺在地上,手足被缚,状若弯虾,正是叶梓翔。

他的口中塞着一团粗布,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我惊得走过去,拿下他口中的布团,解开他身上的粗绳。

“帝姬,他是金人,不能嫁给他。”叶梓翔急切道。

“为人臣子,有何资格管帝姬终身大事?”完颜磐讥讽道,火速拽我起身。

叶梓翔身上的粗绳还未解开,一边极力挣扎着,一边仇恨地瞪着完颜磐,“你敢动帝姬一根毫毛,我不会放过你。”

完颜磐将我箍在怀里,闲闲笑道:“湮儿是我的女人,我自然可以随心所欲,且湮儿喜欢我,已承诺嫁给我,你想管,也管不了。”

叶梓翔满面怒火,眼中杀气烈烈,恨不得挺剑一刺,刺穿敌人的胸膛。

完颜磐敛了笑意,道:“湮儿已是我的女人,我警告你,你若对她有觊觎之心,我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寒气森森,杀气迸射。

叶梓翔怒瞪着他,目龇欲裂。

我羞愤,突然间,脑中电光火石,恍然明白适才月下完颜磐所说所为的目的:他将叶梓翔绑在柴房,然后与我在柴房外赏月,诱我说那些话,诱我发誓,就是要叶梓翔听见,要他知道,我,已是完颜磐的女人,并且一心一意地爱他,非他不嫁。

国仇家恨告诉我,礼义廉耻告诉我,我不应该喜欢一个沾满了宋人鲜血的金国皇室子弟,不应该执迷不悟,不应该非他不嫁。可是,如果我可以恨完颜磐,早在知道他是金国大皇子的时候,早在他“暂时放手”的时候就恨他了。

我真的恨不起来,即使他也杀过宋人,即使他曾经舍弃了我,然而,我真的无法恨他。

这一夜一日,我情不自禁地与陷入他的柔情里,我明明知道自己不要脸,可是仍然甘之如饴。

然而,叶梓翔看见了、听见了,而且是完颜磐故意让他看见的,我还有何颜面?我情何以堪?

我愤怒地推开他,“你卑鄙无耻!”

这夜,我未再与完颜磐说过一句话。

次日醒来时,惊讶地看见他与我同眠共枕,他握着我的手,好像一夜未曾松开过。

吃过早饭,他依然带我游玩,平野,田间,山林,跑了很远。

天色渐晚,我担心道:“这儿离我们住的地方很远,即使现在回去,也是三更半夜了。”

“今晚不回去。”他扬鞭,驱马前行。

“你想露宿野外?”

“我想与你度过一个无人打扰的夜晚。”他俯唇在我的耳畔道,“你不愿意,还是怕我?”

我不语,任由他策马飞驰。

来到一处风光秀美的林野,树木成林,蓊郁青翠,还有一汪碧绿的小湖泊,波平如镜,就像一颗晶莹的绿宝石,镶嵌在一片青葱的树林间。

完颜磐以箭射了飞鸟和小兽,架火烤着吃,焦香扑鼻,味道很不错。

夜幕低垂,星辰璀璨,凉风吹拂在身上,带起丝丝冷意。

坐在湖泊边的草地上,他从身后拥着我,望着长草随风飘拂,望着美丽的星空,望着辽阔无边的黑夜,静静地享受这安宁的时刻。

“阿磐,为什么不说话?”

“就这样抱着你,感受你在我怀里的真实感觉,我幸福得不知说什么好。”

“嗯。”

“湮儿,我想要你。”他的唇落在我侧颈上,双臂倏然收紧。

他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性情男子,坐怀不乱从不是他的秉性。

我一动不动,静声道:“阿磐,不要让我觉得自己很脏。”

他一顿,贴着我的脸,嗓音低哑,“好,我会等到你我洞房花烛的那一夜。”

清风。孤月。星辰。爱人。

我忽然想起那曲《泽陂》,便问:“阿磐,带埙了吗?”

他默默地走向骏马,从包袱里取了梨形小埙,然后坐我旁侧,笑问:“吹一曲《上邪》,可好?”

我颔首。

完颜磐专注吹奏,埙声起,低沉而神秘的埙声传荡开来。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①。

静寂的荒野孤夜,埙声幽幽,情意绵绵,入骨的爱与痛由曲声倾泻而出,呜咽不绝。

我动容。

月辉湃在他的脸上,他的脸孔愈发显得坚毅动情。

余音嫋嫋,他望我,情深缱绻,“如何?”

我眨了一下眸子,“吹得很好,很动人,谁教你的?”

“我有一位精通汉学的先生,是他教我的。”

“哦。”难怪他的汉语说得这般好。

“湮儿。”完颜磐揽过我,“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应该是女子对她的爱人所说的,由你口中说出来,当真无味。”

“那你说给我听。”

“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我缓缓道出,话音未落,他便拥紧我,“湮儿,此生此世,我们会长相厮守。”

如他所愿,我抑扬顿挫地说给他听,只是不想扫他的兴,虽然也是心中所愿,但我深深知道,往后的事,真的无法预料。

这一夜,我们拥眠取暖,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一觉到天亮。

回到农家,已经晌午。

我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菜,与完颜磐对饮。

他很开心,称赞我的厨艺竟然这么好。

吃了一半,他忽然捂着腹部,一手拽住我的手臂,“湮儿,我的心跳得很快,腹部有点痛……很不舒服。”

我掰开他的手,立即从桌上拿起他的佩刀架在他脖子上,“放了叶梓翔。”

“湮儿,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不敢置信地盯着我,“为什么?”

“立刻放了叶梓翔!”我加重语气,刻意忽视他脸上的伤心与愤怒。

“为什么这么对我?”完颜磐不依不饶地问。

“因为我不信你。”

是的,我担心他反悔,不放我走,担心他伤了叶梓翔,而且我不想再与他蹉跎下去,想立刻南下寻找六哥。

我必须这么做!

他惨烈一笑,“你竟然不信我。”

我无语望他。

他粗重地喘气,面色煞白,满目皆伤,“湮儿,枉我那么信你,你竟然毒害我……”

他的佩刀很重,我的胳膊很酸,“我没有选择……我担心夜长梦多。”

是的,我不敢完全相信他,不能搏个万一让自己再次陷入会宁。

“你不信我!”完颜磐重喝一声,合掌握住刀刃,立时,鲜血渗出,沿着刀刃一滴滴地流下,宛如断线的红珠,触目得很。

“你疯了!”我又震惊又害怕,无力抵制他的力道,便撒了手。

佩刀被他扔在地上,他一臂擒住我,将我锁在怀里,“我已答应放你走,你竟然不信我!”

他的声音里浸染了浓烈的痛意。

不被所爱的人信任,被所爱的人伤害,就是他这样的反应吧,身心俱痛,痛入骨血。

我亦很难过,“你受伤了,我给你包扎一下。”

他捉住我的手,放在他的心口,“受伤的不是手,而是这里,这里很疼。”

委屈与惊怕一起涌上眉骨,化作泪水涌出,我哭喊道:“我不想再待在金国,我想立即回家,去找六哥……阿磐,我别无选择……”

“明日你就可以走,就这么着急?”

“是,我急着回家!”

夹竹桃的毒性随着他的激烈情绪蔓延得更快,他会腹痛恶心,更会心悸心痛。

他痛得无力支撑,却仍然坚持着禁锢着我,“最毒妇人心……果然不假。”

我想扶他坐下,他扣住我的手,剧烈地喘息,见他如此,我亦不忍,“你先坐下。”

“我不想再看见你!你立即给我滚!”完颜磐捂着胸口,哑声喊道。

“阿磐……”

“滚!”

“阿磐,保重!”我凝视他片刻,抹了眼泪,毅然离开。

他仍旧拽着我的衣袖,我顿足,须臾,他终究撒手。

救出叶梓翔,牵了马,完颜磐的下属却拦住我们的去路。

叶梓翔护在我身前,一副即将开打的架势。

我望向农舍的门口,完颜磐推开扶着他的下属,傲然站立,默然望我,那俊俏的眉宇微微蹙着,忍着毒性的啃噬。

我和叶梓翔上马,回望完颜磐,我看见他眼中的不舍,扬声道:“阿磐,你所中之毒是夹竹桃的毒,毒性不大,厨房有解药。”

他不发一言,站在斑斓的阳光下,目光因痛而微颤。

扬鞭,催马,金兵自动退开让道,我与叶梓翔策马飞奔。

阿磐,别了。

注释①:《上邪》,出自《汉乐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