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
自那夜之后,他有意躲着我,早早出门,夜深了才回来,避免与我碰见。
偶尔遇见,寒暄两句他便不知说什么,我也无话可说,更觉得尴尬。
这样过了几日,他遣人送来一副字,是他亲笔所写、精心装裱的《贺新郎·赋琵琶》。
看着洒脱若行云流水、峻拔清峭的墨迹,我仿佛看见他忧伤的眼眸,心中暗叹。
叶梓翔,我无法接受你的情意,此生此世,我的心中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此后,我与他的那些尴尬才烟消云散。
楚州失陷,金人继续挥师南下。
十一月,六哥命叶梓翔放弃泰州渡江。
丁未,金兵进犯泰州,叶梓翔退保江阴军。
形势再度危急,六哥再次遣人来接我南下,说是年关将至,早点回去与他团聚。
当我告诉叶梓翔南下的决定时,他错愕的表情很快变成了然。
他一定以为我是因为他借醉行强才决定离开他,我扪心自问,这件事的确是一个缘由,更重要的是,我出来得太久了,必须回去和六哥一起过年。
凤卫保护我南下越州,这日,他送我到城郊。
所有的护卫悄然后退,他下马,我也下马,缓步前行,等候他的临别之言。
“长公主,那日末将行止不当……末将满怀歉意。”叶梓翔低头,复又抬首看我,眸光清和。
“此事无须再提。”
“末将只想让长公主明白,末将一直期待着长公主首肯下嫁的那一日。”他看我的目光,不再有以往的恭敬,而是男子望着心爱女子的绵绵情意。
“叶将军,我一直将你当做……”
“长公主,”他打断了我的话头,“离别在即,不知何时再能相见,长公主可否与末将告别?”
我不解,他迅捷地拥我入怀,不给我思考与拒绝的机会。
我惊慌地推着他,但听他沉声道:“末将会永远等下去。”
只是片刻,他便松开我,眼中布满了眷恋不舍。
我暗自叹息,临行前,我劝道:“叶将军,你等不到什么,还是尽早娶妻吧。”
决然离去,我没有回头。
不日,抵达越州。
我不再莽撞地直闯越州行宫,然而,行宫宫门前,我望见六哥站在寒风中等候我的归来,狂风荡起他的衣袂与袍角,飞扬如展翅翱翔的鹏翅,鹏飞万里。
我下马奔过去,距离六哥越来越近。
宫眷内侍簇拥着他,他仍然丰姿玉朗,温雅轩举,一身龙飞九天的帝王袍服衬得他愈发湛然若神,风华高澈。
奔至他的跟前,我抑制住那股扑入他怀的冲动,下跪行礼,“臣妹叩见皇兄。”
十八卫就在我身后五步处下跪叩拜,并无解剑。
六哥扶我起身,我含笑抬首,却见他眉心微蹙,目光游移於我的身后。
御前带刀配剑,一向是大忌,我怎么忘了?
我立即挥手令十八卫退下,他的面色才和暖了些。
然后,他与我并肩步入行宫。
壬子,六哥率百官遥拜远在金国韩州的父皇与大皇兄,我亦参拜。
我回来了,六哥很开心,我却觉得他眉宇间藏着隐隐的伤。
一日,我无意中听见刘才人和秦婕妤在暖阁说话,提到了金国,我便凝神细听,未曾料到,他们说的竟然是父皇。
她们说,早在七月,金帝下诏,命父皇、大皇兄与一干宗室徙往更为偏远寒冷的五国城。两月后,太上皇后郑氏薨逝。
五内俱焚。
为什么会这样?
七月,完颜宗旺从泰州掳我至楚州,后来他匆匆北归,莫非就是听闻父皇被迁往五国城才回去的?想来应该就是这样了。
父皇,儿臣一定会想法救你。
而六哥,早已知道这事,却不告诉我,我回来这些日子也只字不提,有意瞒我。
六哥,为什么你要瞒我?
这日午膳,我没有动一下,蜷缩在锦衾里,雪儿和霜儿、漠漠轻寒怎么劝,我也不吃。后来,我赶出所有人,不让任何人进来。
不久,六哥终於来了。我发这么大脾气,目的就是引他来。
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坐在床沿,我拥衾倚着床头,漠然以对。
“湮儿,为何不进膳?谁惹你生气了?”赵俊温笑着问道。
“无论是谁惹我,六哥一定会帮我出气吗?”我幽凉地问。
“只要那人无故惹你,六哥一定为你出气。”他握起我的手,倒抽一口冷气,“你的手这么凉,是不是受寒了?”他摸摸我的额头,这才松了一口气,“还好,额头不烫,湮儿,为何不进膳?不进膳,自然手足冰凉。”
“六哥先为我出气。”
“好,你说。”
我坐正身子,期盼地望着他,“父皇被迁往五国城,六哥为什么瞒着我?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你告诉我。”
他略有愕然,仅是片刻便神色如常,“你刚回来,我想让你歇息几日就告诉你,没想到你不知从哪里听来了,以为我故意瞒着你。湮儿,我怎会瞒着你。”
我不信,“真的吗?父皇被迁往五国城是七月的事,六哥数次派人去看我,为何不告诉我?而要等到我回来才说?”
赵俊被我问得一愣,随即板起脸,“湮儿,即使你知道了又能如何?”
是啊,我能如何?
我什么也做不了,即使是六哥,也无法救出父皇。
父皇,儿臣没用。
有一只手温柔地轻触我眼睫,拭去泪珠,“是我不好,我应该早点告诉你,莫哭……”
我别开身子,他的双手扶着我的肩,将我的身子扳过来,不停地赔不是,又是解释又是安慰,就像我及笄前一不高兴,他就会温柔地哄我,直到我破涕为笑。
其实,我是因为有愧於父皇的养育之恩才哭成这样,他却以为是自己把我弄哭了。
六哥侧拥着我,拽过滑落的锦衾盖在我身前,身后是他温热的胸膛。
他抚着我的额头,“五国城天寒地冻,我会设法救出父皇,湮儿,给我点时间。”
我靠在他的怀里,“嗯”了一声。
父皇,既然六哥答应了,就一定可以救出你。
“六哥,你何时知道父皇被迁往五国城的?”我总算安心了一些。
“九月。”
“何处传来的消息?”
“金主有意封锁消息,不让我们知道,不过容疏在金国布有密探,那些密探辗转两月才传递出消息。”赵俊语声沉沉。
李容疏的确是神童,做了很多人不会做、不懂做的事。
就像小时候那样,大冬天的我喜欢赖在他温暖的怀里,“那金主为何突然将父皇迁往五国城?”
他道:“据密探传回来的消息,金国用兵南侵时有败绩,韩世宗、叶梓翔等数位将领防守长江一线与陕西,遏制金兵南下。那次完颜弼十万大军被困黄天荡四十日,十万金军差点儿全军覆没,因此,金主觉得我大宋形势渐好,担心我们派人去营救父皇,便将父皇与大皇兄迁往更为偏远的地方。”
原来如此。
击退金兵,反而害父皇陷入更加悲惨艰辛的境地,这可如何是好?
赵俊轻叹一声,握着我双手,为我暖手,继续道:“容疏说,金主听闻完颜弼大军被困四十日,惊得寝食不安,后来看到完颜弼和完颜……宗旺的奏疏,便下诏让父皇等人迁往五国城。”
完颜宗旺?
他不想提起此人,是担心触及我的旧伤口吧。
莫非金帝有此决定,是因为黄天荡之战和完颜弼、完颜宗旺的奏疏?
“这二人在奏疏里说了些什么?”我的心跳动加剧。
“这如何得知?”赵俊含笑反问。
沉吟良久,我始终无法理清思绪,始终如鲠在喉。
翌日,我传李容疏进宫。
他身着一袭浅绣白袍,身量高了一些,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越时刻闪现着睿智的光芒。
“小师父,许久不见,又长高了呢。”我打趣道。
“长公主在外多时,肤色暗淡,气色也不大好,想来是年纪大了。”他淡淡一笑。
哼!他竟然损我!
这世间也只有他胆敢损我了。
我切齿道:“那把我变得年轻美貌的重任就交给小师父了。”
李容疏那越发浓密的眉毛微微一挑,“陛下已命容疏为长公主诊脉。”
我将手搁在案上,“有劳小师父。”
他拂袖扣脉,凝神细听,半晌后,神色淡如秋水长天,“长公主脉象平稳,无甚要紧,只是身子仍虚寒,今后容疏会每日奉上两碗汤药,还请长公主遵守时服药。”
咳,一回来就要服药,真命苦。
“小师父,父皇迁往五国城的消息,是你的密探传来的?”我问出心中纠结的事。
“是的。”李容疏从容下笔写药方。
“那金主为何突然下诏?”
他没有应答,我催促一声,他才道:“待容疏写完药方,再详说。”
不久,他将药方递给殿外侍立的医侍,吩咐医侍去抓药煎药。
之后,他饮了半杯茶,无须我催促便问道:“长公主想知道什么?”
“那金主为何突然下诏将父皇等人迁往五国城?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宗室大臣的上谏?”
“长公主为何这么问?”
“我就是想知道,你快告诉我。”我竭力掩饰内心的着急与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