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念故人,千里共明月(2 / 2)

凤囚金宫 端木摇 8342 字 4个月前

我即将大婚,皇太弟南下,完颜磐北归,她便瞄准时机,毒杀完颜铖。毒早已备好,每个晚上,她都会涂好檀唇,与他欢好,剧毒便随着口脂一点点地入侵他的身体,也流入她的血液。

如此半月,他毒发身亡,她也毒发身亡。

她的儿子,被唐括皇后处死。她赤裸的屍首,被唐括皇后暴在金宫门外,却被完颜磐阻止了。

完颜铖驾崩,完颜磐顺利即位。

那遗诏是真的,完颜铖本就有意改立皇储。

饮醉时,完颜铖说漏了嘴,她知道完颜磐会即位,这才下决心毒杀他,为父皇复仇。

泪水滑下眼角,深入枕中,乐福含着哭音道:“因为完颜磐,顺德皇姐才没有死得那么惨,唐括皇后一怒之下,想牵连我们几个姐妹,将我们一同治罪,也被他阻止了。”

心口闷闷地痛,我回想着顺德的一颦一笑,眼中的水雾慢慢化成泪水落下。

刚入金营没多久,我与顺德皇姐相见,她说的那番义愤填膺的话,言犹在耳。我以为她甘愿委身金人,为求一时的荣华富贵而变节,却没想到,她终究是大宋傲骨铮铮的帝姬,是最有忍耐力的,一举毒杀金帝。

父皇,怀柔和顺德都是你的好女儿,都想着为你复仇,为大宋雪耻。

可我,什么都做不好,失了身,也失了心,享受着六哥的宠爱,躲在江南一隅,如此,还谈什么挥师北伐,谈什么中兴大宋?

“完颜磐当了金国皇帝,应该不会大举南侵,皇姐,他那么爱你,可惜你们是仇敌,无缘在一起。”乐福哀哀地叹气,窍长的眼睫在下眼睑投下一片黑色的疏影。

“你南归之前,可有听闻父皇的消息?”我问,抹了眼泪。

“父皇……”她欲言又止,似乎不太想说。

我逼问,她才道:“一日,完颜磐派去五国城照料父皇的人回来禀报说,父皇病重,只怕挨不了多久……皇姐,我不想让你担心的,因为父皇远在五国城,我们也无济於事……”

我焦虑地扣住她的手腕,“挨不多了多久是何意思?父皇是什么病?”

乐福道:“我问过完颜磐,是不是父皇的病很严重,他说他已派医官前往五国城为父皇治病,可惜那医官并无良策,说是熬不过这个冬天。”

我双拳紧握,父皇病得这般严重吗?

父皇,湮儿好想你。

翌日早朝后,我前往书房寻六哥,书房外的侍卫说他不在书房,与李容疏出去了。

多番打听,才知道他们在行宫东面的琼芳阁。

靠近琼芳阁,我远远地望见他们坐在阁中,仅有两个内侍跟随,可内侍竟然退在阁外恭候。

他们在谈什么,以至於内侍都不能在旁?

想必是极为机密的事。

我特意绕到琼芳阁的西北侧,借林木掩身。从枝桠的缝隙望过去,六哥身着一袭白色广袖长袍,神态悠闲,温雅如玉。李容疏也是一袭白袍,头上束发绾着白色绸巾,清峭如松。

这二人可真有闲情逸致,跑这么远来到这里就只是品茗赏景么?

他们的说话声,我正好听得清楚。

李容疏亲自煮茶,举止悠缓,颇为老到,“陛下拜秦绘为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长公主若是知道了,只怕又要闹了。”

“她懂什么?”赵俊冷道,“朕不会让她再妄议朝政。”

“陛下可否告诉容疏,为何拜秦绘为右相?”

“朕自有主张。”他侧眸朝李容疏一笑,诡秘道,“或许再过不久你便能猜到朕的心思。”

“容疏怎敢妄自揣测圣意?”李容疏淡淡笑道。

“你揣测得还少吗?”赵俊冷冷反问。

李容疏将煮好的茶舀在青色官窑茶杯中,“陛下尝尝。金主求娶长公主,陛下意欲如何应对?”

我大惊,完颜磐这么快就遣使来朝求娶我?但是六哥为何没跟我提起过?

看来他有意瞒着我。

赵俊轻哼一声,以极其不屑的口吻道:“他想以朕的母后作为聘礼,以此要挟朕,朕岂会为他所要挟?”

李容疏徐徐问道:“假若他以太后和太上为聘礼呢?”

“蛮夷不可尽信。”赵俊摆首,语中含了怒气,“上次他与朕击掌为盟,结果呢?”

“上次陛下与他私下约定,陛下放完颜宗旺北归,他归还太后,陛下守诺,他得以诛杀对他威胁最大的皇太弟,事后却遣使求亲,和亲大礼便是送还太后。”李容疏微微一笑,“陛下,既然金主背信弃义在先,我们也可再提条件,要他送还太上。”

心口猛跳,真相竟然是这样的。

压在我心中的那些疑点,终於得以解释。

完颜磐离开绍兴前,私下与六哥见面,二人结为同盟。完颜宗旺的部将劫狱,六哥下了一道暗命,不做强硬抵御,完颜宗旺得以北归夺位,完颜磐在燕京埋下重兵诛杀他的皇叔、对他威胁最大的昔日皇储。而完颜磐许诺送还六哥的母后卫贤妃,也就是大宋皇太后。

对於他们来说,同盟是最为可行的。

六哥只能囚禁完颜宗旺,不能杀,一旦杀了,便会激化两国宿仇,激怒金国宗室和完颜宗旺的部将,从而金军大举南侵。而六哥最想要的是迎回皇太后,假借完颜磐的手为我复仇,何乐而不为?

完颜磐最想要的是除去潜在的、最危险的威胁者,送还卫贤妃有何要紧?

因此,他们一拍即合,合力铲除完颜宗旺。

当六哥听到完颜宗旺万箭穿心的时候,是否开心得击掌拍案?是否特别畅快?

完颜宗旺绝对想不到,自己从小带大的侄子竟然和敌人合谋诛杀自己。

何其悲怆!

虽然我曾恨他入骨,可是此时此刻,我竟替他悲凉。

“若你是完颜磐,会答应朕所提条件吗?”赵俊笑眯眯地问道。

“容疏不在其位,难以想象。”李容疏闲适如风地说道,“陛下也不舍得将长公主嫁往金国。”

“他想得到湮儿,痴心妄想!”赵俊怒哼,语声冰寒。

我怅然,六哥如此坚决,只怕是……因为那不合伦常的情意。

那么,他将如何应对完颜磐的求亲?直接拒绝?还是虚与委蛇?

李容疏替他回答了我的疑问,“陛下以秦绘右相,让他与金使商谈,让金国先行送还太上与太后?还是陛下想偷龙转凤?”

先送还父皇和太后再和亲,完颜磐不会那么蠢,那么,六哥心中所打的如意算盘便是偷龙转凤——找一个女子代替我嫁往金国。

我木然踱步回殿,思绪纷杂,一时半会儿无法理清。

午夜里总会梦到完颜宗旺。

他身姿如送,万箭穿心,却一步步地朝我走来,目光悲痛、哀绝,一声声地喊着“湮儿”。

或者,他浴血而立,脸上血水横流,触目惊心。

他深深地凝视着我,痛而绝望的目光让我心颤如弦。

他一次又一次地质问我:“我宠你、爱你,为什么换不来你的感动与爱?”

他怒吼:“你一直在伪装,一直在骗我,阿磐也是金人,为什么你不恨他?”

每每梦到他,我总会惊醒,大汗淋漓。

为什么会梦到完颜宗旺?

他终於死了,我的恨也消失了,这不是我所期待的吗?

可是,总会忽然想起他,想起他对我的宠与爱,想起那温存缱绻的一幕幕,想起他俊豪的脸膛、宠溺的微笑、温柔而霸道的举动……

想着想着,忽有泪滴滑落。

为什么为他哭?

早已知道,他是爱我的,他的执着於得到我的爱,可是,他得不到。

他死於万箭穿心,死得惨烈,输了所有,是因为我,是我害死了他。

我与他之间,到底谁欠了谁?谁伤了谁?到底谁是谁的劫?

在地牢里,完颜宗旺说,我对他的恨早已不纯粹,我早已不知不觉地喜欢他,只是我自己不肯面对……是真的吗?我爱的是完颜磐,怎么喜欢伤得我伤痕累累的完颜宗旺?

为什么为他哭?

弄不懂自己了。

也许,我与完颜宗旺,互相伤害,都伤痕累累,而之前,我只看见完颜磐和我的伤,看不见完颜宗旺的伤。

此生此世,再也不会见到完颜宗旺,所有的爱恨纠缠都烟消云散。

冬寒即将来临,假若宋金和亲议成,宁国长公主北嫁、送还父皇和太后,只怕也要等到明年开春才能成行。而父皇如何等得了?

父皇病重,挨不过这个冬日,完颜磐秘而不宣,等到明年,送还的将会是一副梓宫。假若乐福没有南归,大宋便无人知道此事,我们便都被完颜磐骗了。

不,我不能让父皇凄凉地死在五国城,我要营救父皇南归,说不定一回到南方,父皇的病就好了,毕竟南方暖和多了。

但是,我应该如何营救?

即使五国城是龙潭虎穴,我也要偏向虎山行。

这日午后,六哥来瞧我,问我需要多少冬衣。我说乐福南归不久,多给她裁制几身冬衣。

“湮儿,你曾说过不想嫁人,如今呢?”他吹着茶杯上的热气,水雾嫋嫋,他的俊眸隐在雾气的后面,愈发显得神秘莫测。

“我没有想嫁的人。”我缓缓道,直觉他在试探我,“六哥为何这样问?”

“没什么。”赵俊拉住我的手,“若你有了想嫁的人,六哥便为你赐婚,若没有,六哥便永远宠着你,宠你一辈子。”

这番话,说得尤其温柔宠溺,令人感动。

若是以往,我会开心得扑入他的怀抱,而今,到底不一样了。

我知道他瞒着很多事,知道他心底隐秘的情感,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毫无顾忌地依赖他了。

见我不语,他似乎察觉到我有心事,紧张地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开心的吗?告诉六哥,六哥为你……”

我立即舒展眉心,“没什么,六哥拜秦绘为右相,我有些不明白。”

他见我没有像以前那样和他大吵,颇为愉悦,“朝上的事,就让六哥费心吧,你只须当一个开心快乐的长公主,我的长公主,好不好?我保证,你是六哥最心疼的长公主。”

我颔首,轻轻一笑。

再闲聊片刻,他就摆驾回书房了。

倚在门扉上默然立了片刻,这才吩咐漠漠轻寒进来,笔墨伺候。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两日后,我下厨做了一顿丰盛的晚膳,邀六哥和乐福一同进膳。

席间其乐融融,我们回忆着汴京宫中旧事,说着年少的糗事与欢乐,都不忍破坏这融洽开心的氛围,不忍提及远在五国城的父皇。

乐福的双腮红粉菲菲,六哥的脸颊也染了淡淡的粉红,更衬得他的面色白皙如玉。

我含笑饮酒,真想这一餐持续得再久一点。

这夜,子时过后,我乔装成内侍,随着漠漠轻寒从西门溜出行宫,与等候在西门外不远处的十八卫汇合,就着夜色离开绍兴府,疾行北上。

六哥,我终究放不下父皇,我不能让父皇客死异乡。

即使六哥知道父皇病重,也不一定会派人潜入金国、到五国城营救父皇,因此,我只能自己去救父皇,即使金国是刀山油锅,即使金国是我极其不愿踏足的土地。

六哥,请原谅我。

六哥,再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