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我做了四道菜,加上完颜磐命膳食房准备的四道菜,摆了一桌,美酒飘香。
起初,父皇有些拘谨,见完颜磐待我完全没有帝王的架子,这才略略放松。
我给他们夹菜,他们也给我夹菜,然后,完颜磐给父皇夹菜,举杯道:“岳父大人请放心,我会待湮儿好,就像你曾经宠爱湮儿那样,爱她宠她,她任性也好,倔强也罢,我都爱她如初。”
父皇赵吉欣慰地颔首,“陛下如此说,老朽就放心了。”
二人一饮而尽。
这顿晚膳,开怀畅饮,很温馨。
饭后,宫女撤下残羹剩饭,完颜磐去书房批阅奏疏,让我们父女俩单独相处。
屏退宫女内侍,我拉着父皇坐下来,轻靠在他肩头,感受这一时半刻的安宁。
他抚着我的肩,就像以前那样,万般怜爱,只是,多了一些感慨与身处异国的无奈与苦涩。
“父皇……儿臣终於与父皇相见了。”这一刻,我无法抑制心中的悲伤。
“本以为你南归了,在你六哥保护下,平平安安地过完下半生,没想到……”他长长叹气,“他爱你宠你,本是难得,却要你在金国过完下半辈子,难为你了。湮儿,你真的爱他吗?”
“对不起,父皇……儿臣今生所爱,唯有他一人。”我歉疚道。
“既然你爱他,那便罢了,好好过日子吧。虽然你曾是他皇叔完颜宗旺的侍妾,不过金人对这些伦常向来不看重。”父皇缓声道,轻拍我的手背,“还是叫爹爹吧,宫里人多眼杂。”
“爹爹放心,湮儿会设法救出爹爹,让爹爹南归。”
“罢了,罢了。”父皇摆首叹道。
“为什么?爹爹……”
“即便回去了,也不再是昔日的国,昔日的家。”
“爹爹为什么这么说?六哥会侍奉爹爹……”
“你六哥……即位五载,未曾营救过爹爹,想必从未有过……罢了,不谈这些事。”父皇那双被北国风霜染成浑浊之色的眼睛,充满了怅然与失望。
我追问:“为什么?”
他慈爱地看我,“你既已嫁给金主,便安心当他的妃子,旁的事无须费心,爹爹在五国城吃得饱、穿得暖,知道他宠你爱你,就安心了,别无所求。”
我还想再说,他摆手制止我。
想起母妃临终前告诫的话,以及旁人对我这双碧眸的预言,我和盘托出,担忧地问:“爹爹,为何母妃这样说?可有什么深意?”
提起母妃,父皇的眉宇间闪现一抹柔光,“你姥姥也是一双碧眸,我记得你母妃曾说过,拥有碧眸的人,一生坎坷,姻缘不顺,而且命比较硬,不过克死身边人的说法,不足为信。”
“真的吗?”我想起,完颜宗旺的惨死,多少与我有干系。
“莫胡思乱想,你母妃要在你脚踝上烙桃花,我不许,她便说你长大后姻缘不顺,给你烙上一朵桃花,盼你早早遇到良人,早早嫁人,如此一来,便不会姻缘不顺。只是,谁也没想到,你及笄没多久,还未出嫁,便发生了靖康之难……你母妃临终前告诫你的那番话,应该是想起你姥姥,才告诫你不要与北人相识。”
原来,母妃给我烙桃花印是源於此,以桃花招来良人,以解碧眸之困。
母妃所想所作是对的,桃花烙印确实让我遇到了此生我唯一爱的男子,却也不可逆转地发生了其后的事,应了碧眸宿命之说。
父皇安慰道:“所有的事都过去了,湮儿,金主会好好待你的,莫担心。你的脾气要收敛一点儿,毕竟他是君、你是臣,他可宠你,但你要学会邀宠、固宠。对於帝王来说,长宠不可能,色衰而爱弛是冲早的事,你要学会忍耐,学会在寂寞中等待他的临幸。”
作为一个风流多情的帝王,父皇阅女无数,又岂会不知后宫女子的所思所想?可是,我不愿忍耐,不愿在寂寞等候他的临幸,倘若我与完颜磐的这段情变得这般不堪,我宁愿悄然远去。
翌日,父皇出宫回五国城。
从寝殿相送,一直送到皇宫正门,我坐在父皇的车驾上,握着父皇的手,无语泪流。
内侍请我下车,我伏在父皇肩头,痛哭流涕。
“好了,回去吧,以后还会见面的。”父皇推开我,温言道。
“爹爹,保重。”我不得已下车,拉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父皇拂开我的手,朝我摆手,微笑,慈祥怜爱的微笑。
车驾前行,我追过去,却被宫女拉住,只能望着车驾渐渐远离了我。
父皇,我会设法说服完颜磐放你南归。
身心俱伤,可是我不能总是这般凄艾,因为,还有一人身陷囹圄。
我以为完颜磐将叶梓翔囚禁在大牢,没想到并不是,而是将他囚在皇宫中的一间小屋。
必须设法救叶梓翔,让他南归。
我应该如何开口,向完颜磐要求见叶梓翔一面?
父皇回五国城的第二日,完颜磐下了一道诏书,封我为贵妃,宫妃位分仅次於徒单皇后。
然而,我不再是沁福帝姬或是宁国长公主赵飞湮,而是以一个崭新的身份进封贵妃,赵玉络。
听闻这道诏书,皇太后唐括氏和徒单皇后匆匆回宫。
刚回宫一个时辰,完颜磐的母后便传我至千秋殿。
天色阴霾,铅云厚重,寒风呼啸。
我徐徐进殿,望见皇太后慵然坐着,妆容淡淡,着一身金国皇太后正装,紫黑色六襇襜裙,裙上编绣全枝花,外披貂裘;辫发盘髻,戴着羔皮帽,帽下前额缀着一圈闪闪发亮的珠玉。她端着茶盏,不看我一眼,面容严肃,雍容中自有一股威严。
徒单皇后站在她的身侧,身姿矫健,所穿也是一袭六襇襜裙,颜色较为鲜艳,以红绿带束腰,垂至下齐,外罩纯白轻裘;辫发盘髻,髻上琳琅满目,金钗玉钿,宝光流转。她一脸肃容,凛然看我,恨不得将我吞入腹中。
如果她笑一笑,也许会可爱一点。
我依礼叩拜,“臣妾玉络拜见母后。”
“母后?”皇太后唐括氏讥讽一笑,“赵飞湮,你应该叫哀家一声皇嫂。”
“臣妾是赵玉络,不是沁福帝姬,太后认错人了。”既然她不愿我呼她为母后,我便不叫了。
“你不必跟哀家兜圈子,哀家说你是赵飞湮,你便是!”皇太后怒喝。
我跪地不语,等候她的下文。
半晌,她起身,在我面前站定,狠狠捏起我的下颌,“你不是逃回江南了吗?为什么又回来?”
我幽冷地盯着她,不想浪费唇舌。
她拽我起身,死死掐着我的手臂,疾言厉色道:“你这张脸,这双妖媚的碧眸,迷惑宗旺,害死哀家的妹妹,现在又来迷惑阿磐,哀家不会让你得逞!”
徒单皇后似有些害怕,“母后想如何处置她?”
“长了一张魅惑人心的脸蛋,一双迷人心魂的碧眸,哀家自然不会留这个祸害在宫里迷惑阿磐。”她的语气那般笃定,不容置疑。
“可是陛下……”
“阿磐不会忤逆哀家的意!”皇太后摆手,朝外扬声,“来人,将这贱人拖出去,即刻杖毙!”
片刻后,两个侍卫进殿,拽起我,拖向殿外。
阿磐,这便是我的下场么?
刚跨出大殿门槛,便有一人匆匆走来。
他身穿一袭墨色帝王常袍,衣襟精绣金色云纹,肩上与广袖上精绣金色飞龙,纹样栩栩如生,腾跃九天。如此帝服,衬得他愈发峻拔傲岸。
他步履匆促,袍角迎风飞起,眉宇冷峻,不怒自威。
自靖康国变后,金国悉取大宋的法物和仪仗等汴京宫物,从此,金国的衣袍服饰依照汉式造袍制裳,一改过去的朴实,帝王、朝臣的服制皆有改变。
金国皇帝踏入大殿,侍卫不敢再走一步,立即松开我,下跪叩拜。
我闪身站在一侧,完颜磐淡淡看我一眼,出其不意地抽出侍卫的佩刀,手起刀落,雪白刀光一闪,血影横飞,两颗头颅立刻滚落在地。
鲜血飞溅而起,溅在他的衣襟上,也落在我的身上。
身子一颤,我惊得抬眸看他。
他朝我一笑,将染血的刀扔在一旁,杀气消失,眉目依然冰寒。
血溅大殿,想必皇太后也没料到疼爱的儿子会这般干净利落地杀人。
“阿磐,你这是做什么?”皇太后重声喝问。
“谁敢伤害贵妃,便如这二人,君无戏言!”完颜磐话音落地,铿锵作响。
“你……你竟敢说这样的话,哀家是你母后!”皇太后气得浑身发抖。
“母后,儿臣是皇帝,儿臣想宠一个嫔妃,都不行吗?”他冷硬地质问,不甘示弱。
“任何女子都可以,就她不行!”皇太后怒斥,面庞因为怒火而通红,“她是你皇叔的侍妾,你怎能封她为妃?”
“为何不行?皇叔的侍妾又如何?只要儿臣喜欢。”完颜磐据理力争,“母后,她不是皇叔的侍妾赵飞湮,而是与赵飞湮容貌相似的宋宗室女,赵玉络。”
“她明明就是赵飞湮!”
“母后若不信,可问问完颜峻的侍妾赵玉墨,她是赵玉墨的姐姐。”
皇太后错愕地呆住,徒单皇后也愕然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