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梓翔坐在暖炕上,举眸望过来,好像受不住屋外强烈的白光,眯起眼睛。
乍然看见完颜磐与我这般亲密,他欣喜的双眸顿时暗淡下来,侧首避开我身旁男子炫耀式的目光与姿态。
这屋子不大,却也干净整洁,暖炕上的被褥也颇为洁净。
叶梓翔穿着棉袄,冠发有些凌乱,被囚在屋中两月,脸膛失了血色,神色寡郁,昔日的神采不复再见。
照此看来,完颜磐确实没有虐待他,只是那种不见天日的煎熬与折磨,只有被囚禁的人才深有体会,才知道有多么痛苦。
“叶将军,住得还惯吗?”完颜磐朗声问道,将我揽得更紧。
“哼。”叶梓翔瞥他一眼,桀骜不驯。
“对了,湮儿已是朕的贵妃。”完颜磐愉然笑道。
叶梓翔蓦然望我,那双清寂的眼睛顿时睁大,震惊,不敢置信。
接着,他瞪向完颜磐,两簇火焰燃烧着他的愤怒与悔恨。
我推开完颜磐,“你在外面等我。”
他不想出去,见我一脸怒容,才不情不愿地出去,我立即关门上锁。
“叶将军……我应该早点来看你……”
“我只恨自己……如果我竭力阻止你北上,长公主就不会被他捉回来……”他怒火中烧地捶击着炕面,万般悔恨。
我惊得抓住他的手,“不要这样,叶将军,是我自己的决定,与你无关。”
他又懊恼又自责,“长公主,我保护不了你……我没用……”
事到如今,他没有怪我,反而责怪自己,我心如刀割,更觉得对不住他,“你不要责怪自己……你这样,我更难过……”
叶梓翔猝然抓住我的手,“你设法与李容疏的密探取得联系,也许我们可以逃出会宁,就像上次一样……”
我摇头,低声道:“没用的……他不会放我走,此次不一样,我身在皇宫,根本无法出去。”
“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长公主,假若陛下知道你已成为金主贵妃……必定大怒。”
“六哥……应该已经知道了。”只要他逃得出去,我就无所谓了。若我一起逃,完颜磐势必紧追不舍,如此一来,我们根本就逃不掉。於是,我道,“我会设法救你出去,你安心等我消息。”
“要走一起走!”他扣住我的手臂,坚决道。
“他不会放我走,我也不想走!”我残忍地切断他的念头。
“长公主……”
“别罗嗦,若我走得掉,自然会走。”
叶梓翔黯然垂眸,悲愤不已。
眉骨酸涩,我忍着眸中的泪意,“叶将军,你要振作,无论如何,你要逃出去!然后挥师北伐!”
他抬眸,望我半晌,终究颔首。
完颜磐即位不久,后宫空虚,仅有一后一妃一夫人。
宗室大臣奏请充实六宫,诞育皇室子嗣,然而他不予理会,给我无与伦比的盛宠。好在我在金国并无根基,没有娘家成为权势滔天的势力,否则那些觊觎权势的宗室大臣怎会让我长宠不衰?
他对其他二女不屑一顾,专房专宠。虽然皇太后极力反对,却因徒单皇后有孕在身,无暇顾及我,加之他撂下狠话,皇太后倒也没有再来辛夷殿为难我,整日忙於徒单皇后安胎一事。
我总觉得,这表面的宁静只是暂时的,更大的风浪正在酝酿着。
徒单皇后怀孕怎会如此凑巧?我南归的两年多,徒单皇后没有怀孕,偏偏我回来了才怀孕?
我清楚地记得,完颜磐南下绍兴求亲,在画舫上跟我说:
我答应你,不会再对母后‘交代’了。
换言之,他不会再与徒单皇后有夫妻之实。
算算日子,他回会宁到现在,差不多三个月,徒单皇后怎会怀孕?若是他南下前所做的好事,那也不应该是三个月身孕。
难道他食言了?回京后又宠幸徒单皇后?他对我的承诺只是随口说说的?
我不愿怀疑他,可是这些疑点让我不得不这样想。
如果他真的没有宠幸徒单皇后,应当知道她有没有怀孕。
对了,那晚,他祈求我的原谅,他说:皇后有孕三月,原谅我好不好?
我恍然大悟,徒单皇后真的怀孕了,他真的食言了,他所说与所做不符。
心,隐隐作痛。
在他面前,我装得善解人意、胸襟宽广,不想流露我悍妒的秉性,可我的心,真的很疼。
他是帝王,我不会强求他给予我独宠,为我空设后宫,但既然他心甘情愿地给予我承诺,便要做到。做不到,就不要承诺!
阿磐,你可知,我失望了。
靖康国变中,金国从汴京皇宫掳掠来的宫物,不是赏给宗室大臣,就是囤积在宫中,完颜磐命人清理那些剩下的旧物,送到辛夷殿,让我择来摆设。
看着这些旧物,时常回想起那些青涩懵懂的年月,想起风雅俊润的父皇,想起意气风发的六哥,想起我那万千宠爱、无法无天的帝姬生涯。
临近年关,他命人为我缝制新衣、打制钗钿,按照我的意思来做,赏赐这赏赐那,辛夷殿的库房都快摆不下了。
择三匹雪缎和三套钗钿,遣人送到柔仪殿,午后,嘉福便亲自携礼送过来。
她的发髻上斜插着一柄荔枝形制金簪,耳垂上挂着一对蝴蝶桃花荔枝纹耳环,金光流转,耀人眼目。我笑赞:“这套钗钿一戴上,环环愈发明艳照人。”
嘉福抿唇一笑,“姐姐总是想着环环,环环‘借光’咯。”
闲聊几句,她便告辞回去,我忙道:“晚些时候我下厨煲汤,你也喝一些,我遣人送过去。”
嘉福欣悦地回去了。
夜里,完颜磐还没回来,我靠躺在暖炕上看书,突然,辛夷殿的领头内侍罕不思奔进来,禀道:“贵妃,音德殿传出消息,皇后小产了。”
皇后滑胎?
我大惊,忙问道:“如何滑胎的?”
罕不思道,今儿个晚上,徒单皇后用膳后喝了汤,半个时辰后便腹痛,三名太医急救也保不住胎儿。
用膳喝汤?难道有人在膳食中下堕胎药?
后宫只有徒单皇后、嘉福与我三人,若要下药让徒单皇后滑胎,除了嘉福与我,还有谁?
难道是嘉福?
这可奇怪了,嘉福为什么这么做?
正自思量,殿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与纷杂的嘈杂声。
罕不思一惊,连忙出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片刻后,宫中禁军统领执刀直闯大殿,罕不思前来禀报,阿未和阿诺帮我披上貂裘。
来到大殿,侍卫统领按剑行礼,“太后懿旨,传贵妃前往音德殿。”
我一愣,旋即明白,皇太后将残害皇室子嗣的罪名安在我身上了。
完颜磐知道徒单皇后滑胎吗?是否已经赶到音德殿?
而我,即使我不去,这些孔武的侍卫也会押着我去。
那便去一趟吧,即便那是刀山火海。
音德殿曾是顺德皇姐的寝殿,没想到完颜磐让徒单皇后住这儿。
踏入灯火通明的大殿,我看见皇太后威严而坐,怒容满面,目光似箭直要射穿我的身。
下跪,行礼。
“赵玉络,陛下这般宠你,你的肚子没有喜讯,那只能怨你自己不争气,可你竟然不知好歹,下药杀害皇后的孩子,你可知罪?”皇太后并不废话,劈头盖脸地斥我。
“臣妾没有下药杀害皇后腹中胎儿,请太后务必查明真相。”我清冷道。
“哀家已查明真相,真相就是你在天麻川穹乳鸽汤中下了堕胎药,藏红花。”她咄咄逼人地喝斥道。
天麻川穹乳鸽汤?
这是我午后煲的汤,徒单皇后怎会食用?
难道……
我辩解道:“臣妾没有,臣妾是冤枉的。”
皇太后哼道:“罪证确凿,容不得你抵赖。”
一个宫女端着一碗剩了小半的乳鸽汤摆在我面前,皇太后道:“太医说这汤中有堕胎的藏红花,而这汤是你亲手做的,你还想抵赖?”
我从容辩解:“太后,这汤确实是臣妾亲自做的,不过臣妾并无送至音德殿,不知为何这汤会出现在皇后的膳食中?”
皇太后冷哼,“那就要问问赵夫人了。”
话音方落,我看见嘉福从外面走进来,跪在我旁边,眉目安宁柔和。
心念急转。
“母后,今日玉络姐姐遣人送臣妾三匹雪缎和三套钗钿,臣妾亲自到辛夷殿回礼,与玉络姐姐闲聊了一会儿。”嘉福轻柔的声音传遍整个大殿,“臣妾向玉络姐姐提起皇后近来胃口不佳,寻思着做乳鸽汤让皇后开胃,玉络姐姐便说她也正想做乳鸽汤,待做好了遣人送到臣妾的柔仪殿。臣妾心想玉络姐姐的厨艺比臣妾好,皇后喝了玉络姐姐的乳鸽汤必定更为开胃。晚些时候,玉络姐姐果然送来一盅乳鸽汤,接着臣妾便送到音德殿,让皇后食用。母后,臣妾所知的皆已如实禀来,其余的臣妾一概不知。”
“赵玉络,你还有何话说?”皇太后喝道。
我震惊地看着嘉福,万万想不到,我的好妹妹竟然颠倒是非、胡说八道,竟然如此陷害我。
我能说什么?
说嘉福一派胡言?说乳鸽汤经过嘉福的手,必定是她在汤中下了藏红花?说她栽赃嫁祸?
她不看我,低着螓首,垂着宁和的眸光。
为求自保,我拉她下水么?
不,她究竟是我的妹妹,她不仁,我不能不义。
也许,她是被逼这么说的,她也是迫不得已。
皇太后扬声道:“赵玉络心肠歹毒,残害皇室子嗣,罪证确凿,即刻拖出去斩了!”
我一震,豁然抬头,“臣妾没有残害皇后的孩子……”
皇太后怒目圆睁,喝道:“拖出去!”
两个侍卫不由分说地架起我,拖着我直往殿外。
她决意杀我,无论真相如何,她都会借此良机除去我这个眼中钉、肉中刺。
阿磐,你会救我的,是不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