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哭泣的脸庞越来越模糊,他们的唤声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我希望,宋金再无战事,我想在一处隐秘的角落,看着金帝和宋帝各守疆土,互不侵犯,国泰民安……
也许,那只是我的奢望。
这一世,这么短,却又那么长。
这一世,有太多的恨,也有太多的爱,恨与爱,从一开始便注定,无法更改,谁也无法逃脱。
这一世,有太多的无奈,也有太多的痛楚,我总想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别人的命运,却在无奈与痛楚中越陷越深,被迫做一些违心的事。
这一世,没有太多的选择,也没有太多的顺心,当命运发生逆转,当天翻地覆,我唯有以自己微薄的力量,苟且偷生,为亲人做一点事,却总是功败垂成。
这一世,总是任性冲动,总是意气用事,做错了很多事,却总有人保护我,让我不受伤。
这一世,活得很累,这一刻,很轻松,解脱了。
六哥,阿磐,叶将军,永别了。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我终於离开临安皇宫,终於逃脱六哥为我准备的长公主下葬典仪。
这要归功於叶梓翔。
他明白了我中毒身亡前所说的话。
李容疏特制的药丸,端木先生的药方失传,有没有传给李容疏……
这些话是说给他听的,让他明白,我服下的毒药并非真的毒药,而是李容疏特制的假死毒药。
离开金国前,我去了一趟太医院,来到李容疏曾经住过的厢房。
太医院的小医侍交给我两样东西,一样是端木先生研制的假死毒药药方,一样是白色小瓷瓶,瓶中有三颗李容疏酿制的假死毒药。
这三颗假死毒药,李容疏预备让我用三次,一次是逃出金国,一次是逃出临安,另一次则是应付未知的变数。
李容疏往往能够猜中未来会发生的事,先见之明令人惊叹。
我“死”后,六哥守诺放了完颜磐,由叶梓翔带来的百骑连夜护送出城。
六哥悲痛欲绝,未曾上朝,下令将我隆重下葬,定於两日后出殡。
叶梓翔与雪儿、霜儿联手,出殡前夕,她们彻夜守灵,过了丑时,打开棺盖,让我出来。
我换上宫女的衫裙,躲在她们的寝殿,次日早上,乔装成她们的侍女,随她们出宫送殡。
下葬典仪宫女很多,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宫女的悄然离去。
於是,我顺利地与叶梓翔汇合,藏身於乡野。
想不到,这一生,会有两次借“死”逃生,而两次都是叶梓翔救我。
因为我的死,六哥悲伤过度,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妥之处,我这才逃出来。
出殡后第二日,叶梓翔即请回军,六哥心情悲郁,没有多加留难,让他回去。
他来到我藏身的村庄,带了两个人来,竟是漠漠轻寒。
当初我回临安皇宫,正奇怪为什么不见她们,想不到她们根本没有回宫,而是在临安乡下住下来。叶梓翔回宋后,她们找到他,打听我的消息。此后,她们一直住在乡下。
久别重逢,我们抱在一起,又感慨又开心。
叶梓翔不能久留,我送他到村道上,“叶将军,一路保重。”
他放下骏马的缰绳,面对着我,眉宇间仍有忧色,“长公主有何打算?”
“天大地大,到处是我家。”我轻笑,以前从未觉得今日全身心的轻松。
“可曾想过仍在军中历练?”秋阳的光芒落在他的眸心,墨黑中有一点斑斓。
“不了,若在军中,六哥早晚会知道。”
“以陛下的才智,相信无须多久便会知道长公主并没有死。”
“能瞒得一时是一时,在宋人眼中,宁国长公主已下葬,世上再无赵飞湮。”
叶梓翔颔首,望一眼天高云淡,“假若陛下日后知晓长公主并没有死,你还会回临安吗?”
我亦展目眼前的宁谧乡野秋光,“走出那富丽堂皇的皇宫,才知道天高云阔、乡间野趣的可爱之处,将来如何,无法预料,走一步算一步罢。”
他问:“公主将落脚何处?”
我笑道:“我也不知,也就半壁江山了,能到哪里去?其实,我很想回家。”
他明白我的意思,我所说的家,是汴京皇宫,现为金人所占。
他放眼乡间空阔处,温和的眉宇立时充满了壮志凌云的豪迈气概,“我有生之年,以收复失地为志,不驱金贼不罢休。”
我笑,“希望我能活到叶将军光复失地的那一日。”
“长公主若玩腻了,便来鄂州找我,若有急事,可让漠漠轻寒联络我。”叶梓翔嘱咐道。
“好。”我诚挚看他,“叶将军,谢谢你,下辈子若能相遇,我会尽早了解你。”
他不太明白,但见我含笑望他,他亦爽朗地笑起来,英眸流光溢彩。
正要上马,他又转身行来,一臂拥我入怀,在我发上落下一吻,又吻在我眉心,轻柔如风。
我错愕。
只是片刻,他便放开我,上马。
他望着我,眸光坚定,“我不想放手,可我更不想逼你,长公主,有生之年,我会等你。”
淡淡的话,语气却不容拒绝。
扬鞭。
绝尘而去。
漠漠轻寒不离不弃地跟随我四处游荡,从绍兴到明州,从明州到建康,从建康到平江,徜徉於青山绿水中,荆钗布裙,优哉游哉,无忧无虑。
绍兴的湖光山色看腻了,就到明州看看波涛汹涌的大海和自由飞翔的海鸥,枕着海浪声仰望群星璀璨;建康的秦淮河,漫步河岸,王谢风流的六朝气息扑面而来,夜间听着缥缈绮丽的轻歌丝竹,体会着文人墨客的雅趣;平江府是个适宜居住的精致小城,小桥流水,吴侬软语,每日看那身姿嫋娜的江南美女,仿佛自己的眼睛也变美了。
这双碧眸与常人太过迥异,我不想惹人关注,出门时便戴着一顶垂有一层黑纱的纱帽,遮住容颜。每个地方,我都会住上三五月,而雪儿和霜儿给我的一包银两够我花两三年,待银子花光了,再想想如何挣银子。
这样的日子,惬意,悠闲,风平浪静,怡然惬意。
只是,每日临睡前,总会想六哥是否已从悲伤中恢复过来,想豫儿和缦儿长了多高,想完颜磐是否真的以为我死了,想叶梓翔过得好不好……
光阴就像江南水乡的清流,缓缓流淌,无声无息,不快也不慢。
绍兴十年三月,金国传出消息,金帝完颜磐暴毙身亡,遗诏着完颜峻嫡长子完颜亶即位。
初闻消息,悲痛欲绝,泪水涌出。
完颜磐仅比我年长五岁,怎会突然暴毙?那豫儿和缦儿怎么办?
思前想后,我觉得暴毙身亡应该有内幕。
若是暴毙,他为何传位於完颜亶,而不是豫儿?难道他不想豫儿即位?即使是不想,完颜峻又怎会放过豫儿?更奇怪的是,不是传位於完颜峻,而是完颜峻的嫡长子,完颜峻不就变成太上皇?
那么,只有一个解释,他自愿隐退,禅位於完颜亶,由完颜峻和完颜弼摄政,然后带着一双儿女离开金国。
因为,他说过:既然宋金无法消弭战事,我宁愿我不是大金皇帝,你也不是大宋长公主,我们只是平凡的老百姓,带着一双儿女在一处山明水秀的隐秘之地过着无忧无虑的平淡日子。
我终於想明白,他不是暴毙,而是不想再理会家国军政、宋金战事。
因为,大金天下,於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诱惑力、没有任何用处。
假若我猜的都是对的,他会带着豫儿和缦儿南下寻我吗?他知道我仍然活着吗?
绍兴十年五月,金国撕毁绍兴和议,命完颜弼为帅,兵分四路南攻。
金军来势汹汹,势如破竹,宋军没有防备,节节败退,城池相继失陷。
六哥遣韩世宗、叶梓翔等率军迎击,於东、西两路取得大胜,相继收回失地。
我听闻,叶梓翔挥师从长江中游向中原挺进,兵锋猛烈,锐不可当。
不久,又传来消息,叶家军进入中原后,受到中原百姓的热烈欢迎,军民联手共同抵御金兵。
叶将军,你收复中原失地的抱负可以尽情施展了,你大展身手的时机到了。
七月,叶梓翔亲率一支轻骑驻守河南郾城,与完颜弼的一万五千精骑香路相逢,继而激战。据说,他亲率将士向敌阵突击,身先士卒,勇不可挡,完颜弼大败。其部将单骑闯入敌阵,想活捉完颜弼,杀敌数千,却误入禁军圈套,万箭穿心,壮烈牺牲,无比豪勇。
郾城大捷后,叶梓翔乘胜向朱仙镇进军。
朱仙镇距离金军大本营汴京仅有四十五里,完颜弼集合十万大军抵挡,再次惨败,连夜撤逃。
此次北伐中原,叶梓翔连续收复颍昌、蔡州、陈州、郑州、郾城、朱仙镇,将金军打得落花流水,金军军心大溃。
金兵南侵,宋军御敌有术,只要再向北追击,就能收复沦陷十多年的中原失地。
我本以为,叶梓翔会一鼓作气地北伐,却没想到,终究功亏一篑。
我军取得辉煌胜利,形势大好,六哥却急召叶梓翔回京。
不得已,叶梓翔只得遵从圣意,忍痛班师回朝。
而本已败走的完颜弼,又整军回到汴京,不费吹灰之力,占领了中原地区。
回到临安,叶梓翔即遭诬告“谋反”,被关进大理寺。
九月,我在绍兴的画舫上游湖,当漠漠轻寒告诉我这个消息,我震惊异常。
六哥,你为何这般糊涂?叶将军怎会谋反?六哥,你为何急召他回京?
“长公主,奴婢打听清楚了,叶将军确实被关在临安大理寺,监察御史亲自刑审。”漠漠道。
“叶将军精忠报国,一心北伐收复失地,怎会谋反?长公主,你一定要救叶将军呀,他是被冤枉的。”轻寒哭着求我。
“我想想法子。”
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六哥又不是不知叶梓翔的为人秉性,怎会相信那些主和派奸臣的诬告与构陷?竟然将他下狱刑审,六哥究竟在想什么?宋军抗金形势正好,收复中原失地有望,为什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急召他回京?
六哥,你真的不想收复中原、回都汴京吗?你真的想在西湖边当一个安逸的太平皇帝吗?
以秦绘为首的主和派奸臣一向与主战派势成水火,秦绘听命於金国办事,诬陷叶梓翔自然不在话下,可是六哥为什么听信奸臣谗言?这太奇怪了。
难道……
六哥已经知道我并没有死、知道叶梓翔在两年前救出我?难道六哥假借奸臣的诬陷,顺势召他回京、对他盘问我的下落?
而在临安皇宫中,雪儿和霜儿知道我并没有死,说漏嘴也是有可能的。
原来,叶梓翔的牢狱之灾源於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