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完颜宗旺番外
时光,似乎很难熬,又好像白驹过隙,一晃而过。
从靖康元年征宋开始,到万箭穿心的那一刻,一幕幕,一场场,不断地在他脑中浮现。
湮儿说过的话他已不再是以往的他。
不再是金国皇太弟,不再是金国统帅,不再是完颜宗旺。
而只是一个遍体鳞伤、万念俱灰的孤家寡人。
他昏迷了五年。
当他从小教养、疼爱的侄子抬臂下令放箭的刹那,他唯一的念头便是:
他永远见不到湮儿了。
顷刻间,他觉得这一生荒谬得可笑,悲哀得可笑。
他教养阿磐弓马骑射,阿磐回报他仇恨满怀。
他夺了阿磐心爱的女子,阿磐回报他万箭穿心。
他给予湮儿万般宠爱,湮儿给予他仇恨如刃。
他给予湮儿如火真情,湮儿给予他一腔冰雪。
这一生,实在太可笑。
付出所有,换来的却是,他们都要置他於死地。
这一刻,他终於明白,并不是付出了就能得到期许的回报。
炙热的爱,并不能融化仇恨的冰山。
是他太过於执念,还是她太冷酷无情?
他也终於明白,湮儿对他的恨,并不会消失。
亡国之恨,灭家之仇,任何人都无法将仇敌摆放在心上,纵然仇敌的爱感天动地。
强占了她,拆散她和阿磐,任何人都无法将这样强取豪夺的强盗当成终身可托付的夫君,纵然他决定将这一生尽付予她。
他能怨谁?怨天怨地?还是怨湮儿和阿磐?
谁都不怨,只能怨他自己。
因为,他真的伤了她。
强求而不得,是世间最令人痛彻心扉的悲哀。
醒来后,他才知道自己昏睡了五年。
这五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万箭穿心,怎么可能死里逃生?
金丝护甲救了他一命。
金丝护甲以金丝和千年滕枝混合编织而成,刀枪不入,裹挟了强劲力道的箭镞也不能入体分毫。因此,万箭并无穿心,心脉脏腑完好无损,只是臂上、腿上插满了无数锋冷的箭镞。
右臂被阿磐削断,血流如注。
一支箭镞从脑侧抆过,伤了头部,至此昏迷五年。
他倒在血泊中,是被部将海勒拉倒的。
阿磐离开不久,身受重伤的海勒拖着他离开,藏匿在燕京山林中,一月后才秘密转移。
忠心耿耿的海勒召集了愿意追随他的数名部将,贴身照料他,以千年人参、汤药和米汤为他续命。部将们知道他还有一口气,不愿放弃,衣不解带地轮流照顾他。
这五年,他全无意识。
醒来后,臂上、腿上的伤疤渐渐淡化,他心中的伤却愈发严重。
失去了湮儿,失去了皇位,他孑然一身,生不如死。
先前他已不能赢得她的芳心,如今他还凭什么去得到她?
於此,他缄默不语,他卧床不动,他双眼发直,仿佛一个又聋又哑又没神智的废人。
卧床的半年时,做过的事,流过的泪,流露的笑,刻骨的恨……历历在目,新鲜如昨,烫着他的眼,烤着他的心。
他知道,最初,他伤害了她。
他不知道,最后,他对她的伤害是否仍然不可饶恕。
他也知道,阿磐没有带回他的屍首,确认他的生死,终究是不够心狠手辣,终究是心有不忍。
一日,海勒服侍他服药,道:“王爷,她当了完颜磐的皇后,宋废主死了,她也死了。”
完颜宗旺一怔,半晌后震惊地瞪着部将。
海勒又道:“死了倒好。”
他死死地盯着海勒,黑眸幽深如渊,眸光似锋刃。
半年来,王爷的眼睛死寂无波,这会儿却如刀似箭,海勒惊惧地垂眼,躬身退下。
“她不会死,派人去查,她究竟在何处。”
语声森寒。
海勒顿了一下,领命而去。
阿磐怎会让她死?
完颜宗旺知道,阿磐只是不得已才对宋金两国宣告:金国皇后赵氏薨。
部将将他藏在中原某座深山养伤,竹屋简陋,却也干净清爽。
完颜宗旺听到湮儿身死的这日,终於下床,刚刚下地,便轰烈地摔倒。
右小腿钻心地疼,似是断骨裂肉,无法支撑,他费了好大气力才爬起来,满身大汗。
终於有了毅力要下床,重拾活下去的信心,却悲哀地发现,身残,臂断,腿伤。
当年的万箭穿心,数十支利箭穿过腿骨,密密麻麻,腿骨断裂,碎骨与肌肉夹杂一起,怎能再如以往的稳健与刚悍?
海勒请了附近县上的大夫来诊治他的腿,连续请了十余个,大夫都表示无复原的可能。
最后一个大夫说有点儿希望,不过至少要悉心调养三年五载,才有可能复原,还有可能落下病根,一遇雨雪日子,便会酸痛。
完颜宗旺听闻此言,赶走大夫,再度卧床,拒绝诊治。
曾经的金国大英雄,曾经的金国三军统帅,弓马骑射无人能及,统军征战天下无敌,如今却是只剩左臂,腿伤要养三五载,教他如何承受?
不如不治,了此残生。
反正,这一生,已经废了。
再无任何希望。
美人再无可能投入他的怀抱,江山再无可能掌控在手,这一生,合该在床上等死。
两月后。
两个部将回来,海勒对着他的背禀道:“王爷,已查探到她的下落,她在江南。”
好久好久,完颜宗旺才出声问道:“确定?在临安?”
这声音平静得异乎寻常,海勒却知道,他克制着太多情绪。
海勒如实回答:“尚不能确定她是否在临安。”
“再探。”
短促的两个字,却力道十足。
一如以往在帅帐中所下的军令,强悍猛戾,不容违抗。
海勒顺势劝道:“王爷,让大夫诊治腿伤吧。”
完颜宗旺没有应答,瘦削的肩背默默地诉说着心中的喜悦。
海勒大喜,王爷不反对,表示已经答应了。
之后一年,海勒派出去的人查探不到湮儿的踪迹。
她从这个世间消失了吗?
完颜宗旺不信,每当部将回来禀报,他的心就冷一分,目光就冷一分。
在海勒的搀扶下,他可以下地走动一下,只是右腿很疼很疼,疼得他汗水淋漓。
每移动一步,那痛就增一分,割着他的意志,一分分地凌冲。
可是,他不气馁。
如若腿伤无法痊愈,他如何找到湮儿?
此生此世,他别无所求,只想找到她,确定她的生死。
然后,问她一句:你是否仍然恨我入骨?
这是他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再过半年,仍无湮儿的消息。
数日来,海勒的神色怪异得很,完颜宗旺总觉得他闪避着自己的目光。
一日,走了一丈远,他累得气喘吁吁,拽着海勒的手臂,出其不意地问:“她死了?”
海勒一颤,不敢直视他垂询的黑眼。
这双眼,从跟随他征战天下的那日起,便凌厉得洞穿人心,霸道得让人无所遁形。
“说!”完颜宗旺沉声喝道,语气刚戾无比。
“两月前,江南宋国大丧,宁国长公主的确……过世了。”
寂静。
极为不平常的死寂。
海勒正抬头看他,却听见口吐鲜血的声音。
热血喷溅。
完颜宗旺轰然倒地。
面白如纸。
虽然醒来,完颜宗旺却如先前一般,卧床缄默,自闭不语。
他时常呆呆地望着屋顶,黑眼空茫。
他日渐消瘦,精神萎靡,伤病更重。
他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从七日七夜到半月,从半月到一月。
境况堪忧。
再如此下去,不出数月,他便与世长辞。
海勒知道,听闻宁国长公主大丧,他再无求生的欲念,任凭生命耗尽,任凭体力流逝。
看着金国一代英雄落得如此下场,他悲愤,伤心欲绝。
他发誓,一定要找到令王爷产生求生意念的法子。
於是,他亲自下江南。
大半年后,他从江南带回一个人。
一个能够令王爷求生、康复的女子。
却没想到,完颜宗旺已昏迷一月。
大片的竹林,碧绿清幽,仿佛日光也染了这碧幽幽的绿意,森然入骨。
竹屋清爽干净,青竹榻上的男子仰面躺着,面色蜡黄暗黑,脸庞瘦削得好像不是记忆中那山峰般刀削斧刻,五官也不再挺拔纵深,那双精光迫人的黑眼紧紧闭着,不会再有那般凌厉的目光。
左边独臂,仿佛仍有强势磅礴的力量,却瘦得只有数年前的一半粗壮,五指枯瘦得吓人,再无往日在她身上游走的霸道与烫热。
只一眼,她便泪湿长睫。
海勒悄然退下。
她难以置信,数年前的万箭穿心,竟然让一个铁骨铮铮的大丈夫变成一个枯瘦干瘪的病人。
听过海勒简要的描述,她知道他伤势严重,这几年慢慢地康复了,却在听闻她大丧的那一刻,吐血昏迷。
她惆怅难过,这几年,他仍然无法搁下那份执念,无法搁下她。
数年光阴,也不能让他对她的情淡化一些。
她一直以为,他真的死了。
却没想到,他死里逃生,留得一命,经受伤病的折磨,经受情爱的煎熬。
她无法想象,这几年,他是如何过来的。
坐在榻沿,她伸指抚触他的脸。
这张熟悉的脸,病色分明,双颊凹陷,令人心痛。
指尖触着脸肤,依稀有淡淡的温意。
她知道,他已昏迷了一月,大夫说,再不醒,便永远也醒不来了。
她也知道,他不愿醒来,只愿求死。
指尖滑过眼睫、鼻尖、嘴唇,滑过脖颈,她忽然将掌心贴在他的脸颊上,用劲地揉着。
“我来了,你不睁开眼睛看看我吗?”
“你不是一直想见我吗?为什么不看我一眼就要死?”
“若你死了,我会很开心,因为我永远摆脱你了。”
“你被我骗了,骗得很惨,我根本没有死,那只是诈死,你又一次被我骗了,你真蠢。”
“你是世上最蠢的人,我鄙视你!”
“既然你决意要死,便立即去死,我会回到金国,回到阿磐身边,当他的妻子。”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刻薄恶毒的话,试图激醒他。
可是,他毫无反应,紧闭着眼,一动不动,死气沉沉。
她怒吼:“完颜宗旺,你孬种!”
她是赵飞湮。
她没死。
她命人端进来一盆温热的水,解开他的衣衫,接着将布巾浸入温水,绞干,抆着他的身子。
仔细,轻柔。
换了一盆温水,再抆一遍,从头到脚。
最后,是那张精瘦的脸。
刚硬的额头,飞拔的剑眉,下陷的面颊,粗粝的下巴,霜白的嘴唇……
捏着布巾的素手,忽然停住。
一滴泪掉落,落在他的面庞上。
紧接着,又是两滴,晶莹无色。
赵飞湮命人将他抱到矮榻上,抬到屋外,让他沐浴在暖暖的日光下。
海勒等部将们远远地站着,看着她与王爷。
夏初时节,微暖的风中隐隐浮动着青草与野花的清香。
碧天如洗,万丈光芒倾洒寰宇,一片幽幽碧色中笼着一层淡淡的金芒。
她坐在榻沿,素白衫裙随风飘动,从腕间垂落的广袖於榻下轻扬如风。
她缓缓道:“再不醒来,明日我便走了。”
日光碎芒投在他的脸上,让他死寂的脸增添了一丁点生气。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我从未停止过恨你,你不恨我吗?”
“无论你多么爱我,无论你为我付出多少,我都不会感动,你不恨我吗?”
“我恨你将父皇迁到五国城,不信你的解释,你不恨我吗?”
“我与六哥合谋设计擒你,折磨你,让你死於万箭穿心,更让你丢了皇位,你不恨我吗?”
“我当了阿磐的皇后,为他生儿育女,你不恨我吗?”
“我与六哥纠缠不清,逾越人伦,你不恨我吗?”
“我逍遥自在,而你却要身受病痛折磨,这都是拜我所赐,你不恨我吗?”
“若是恨我,就醒来,亲手扼死我。”
字字如血,句句似刀,锋芒毕露,直逼魂灵。
赵飞湮伤感地望着他。
倘若他听了这些话还不醒来,那该如何是好?
他真的命该如此吗?
此时此刻,她慌了。
她不想他死。
她不想他因自己而死。
可是,还能有什么法子激怒他,让他醒来?
或者,他根本就听不见她的话?
还有什么更激烈、更恼人的话……
赵飞湮想得入神,眸光涣散,没有注意到,他的左手微微动了下。
倘若他就这么死了,她会伤心吗?
数年前,她听到他万箭穿心的那一刻,震惊无比,后来知道六哥与阿磐合谋害死了他,心中百般滋味,怅然不已。
如今,她要亲眼目睹他死去吗?
陡然,她觉得他瘦骨嶙峋的左手动了一下,惊得不敢动弹,也不敢看他。
过了片刻,他的手再动了一下,缓缓地、缓缓地回握着她的手。
她转眸看向他,双眸慢慢地睁大,满是惊喜之色。
那双一直闭着的黑眼,终於轻轻睁开。
她笑了。
笑着,笑着,泪雾盈眸。
他看着她,仿佛并不认识她,静静地,带着研判的意味。
过了好久好久,他的手倏然收紧,紧握着她的手,死死地不松开。
赵飞湮扶他坐起来,双眸含笑。
完颜宗旺仍然望着她,双目平静无澜,仿佛在看一个陌生的人。
“何处不适?我去请大夫来给你瞧瞧。”她抽开手。
他摇头,陡然伸臂,将她揽在胸前,紧紧拥着。
病了这么久,居然还有这等力气,箍着她身心一颤。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的强势,不会因为时光与伤病而有所减弱。
“湮儿……”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他以往的嗓音,“我终於在阴间找到你了。”
“我没死,你也没死。”
“湮儿……”他呢喃着,好像并无听见她的话。
她任他抱着,沉浸在他苏醒的喜悦中。
完颜宗旺抚触着她的脸,眼中水光泛动。
在梦中,无数次抚触着她的脸,都没有此时此刻的真实。
数年之前,他无数次抚摸她的脸,从未有过此时此刻的狂喜与心痛。
历尽沧桑的心,历经生死的心,从未像此时此刻这般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