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袭眸光微垂,静声道:“兴致已无,香袭身子有点不适,先行告退,望陛下恕罪。”
话落,她径自起身,迈着从容不迫的步履离开。
“香……”宋帝伸臂,想叫住她,因为错愕、惊讶而冲了,佳人已远。
“许是香袭姑娘真的身子不适,今晚父皇陪儿臣用膳,可好?”我连忙岔开话题。
那抹淡如烟、薄如纸的倩影早已不见踪影,他仍然望着,目色怅惘,似乎并无怒气。
许久,他才回过神,面上才浮现一丝不悦。
我含笑道:“父皇,儿臣觉得香袭姑娘特立独行,不畏权势,不媚高位,虽然沦落风尘,却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亭亭玉立,铮铮软骨,清冷孤傲,说不定她是那种外冷内热的女子,也说不定有朝一日她终於看到父皇的真心,被父皇的真情感动,对父皇就死心塌地。”
“你说到哪儿去了?”宋帝的眼中闪过一丝尴尬,正色道,“她是唱曲的风尘女子,朕对她怎么会……朕留她在宫中,只是欣赏她的歌艺,你不要胡思乱想。”
“好,儿臣不胡思乱想。”我抿唇淡笑,“不过,儿臣觉得吧,虽然她高傲了点,却是极有心气的,与父皇那些妃嫔很不一样。”
“她的确与众不同。”他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眸光悠悠。
我想起那悲伤的曲调,“对了,父皇,方才香袭姑娘唱的曲子叫什么?”
宋帝的脸庞浮现丝丝的伤色,“叫《爱恨成灰》。”
爱恨成灰?
曲调凄婉,歌词凄美,连曲名也这么悲,有一点点刚烈、决绝。香袭究竟经历过怎样的男女情事,才会写出、唱出这样悲痛欲绝的歌?而这支曲子又让父皇想起了什么?
我小声问道:“这支曲子让父皇想起了某些往事?”
一抹痛色在宋帝的眸心泅开,迅速弥漫,泪光晶亮。他怅然道:“想起了十几年前的一些往事……伊人为谁妩媚,为谁憔悴……夜太漫长,老了相思成悔……凄美了相约,冰冷了谁的心扉与娥眉……”
十几年前的往事?谁的往事?
他喃喃道:“湮儿,你在哪里?为什么不回来看看朕?”
湮儿!娘亲!
我震惊地呆住。
原来,这曲《爱恨成灰》让他想起了娘亲,让他悲痛的人,是娘亲!
三日之约已至,我来到“九重天”酒楼。
在雅间等了半晌,完颜雍如期现身。
一袭玄色长袍,广袂飘拂,腰间悬一枚古朴的碧玉,宋人衣袍使得他多了三分飘逸,丰神俊朗,风姿湛然,宛若临安城所有世家闺秀的春闺梦里人。
茶水和茶点已上,伙计掩门退下,屋中只剩相顾无言的二人。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我为他斟了一杯热茶,自顾自笑道:“大哥,这是这家酒楼最好的蒙顶茶,你尝尝。”
他依言饮了一杯,我又让他尝尝糕点,尽量不冷场。
忽然,他握住我的手,“三妹,我不饿。”
我有些慌,没来由的,“那稍后再吃。”
完颜雍坐到我这边,面对着我,眼眸深沉得有如无底深渊,“我收到消息,陛下有意迁都。”
“迁都?迁到哪里?”我诧异地问。
“应该是燕京。”他沉重道,“陛下很快就会下旨,在燕京广建宫城。”
“为什么迁都?”心中很乱,仿有柳絮漫天飞舞;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到。
“陛下弑君篡位,不少宗室对此颇有微词,在朝政、政令上掣肘,陛下为政不易,便迁都燕京,远离宗室,此其一也。其二,上京位处东北苦寒之地,偏於一隅,距离中原太远,鞭长莫及,管制起来很是力不从心。迁都燕京,对於掌控、统辖两京、黄河一带大有裨益。”
“那……”
“迁都是家国大事,事关江山社稷、千秋万代,陛下应该是深思熟虑过了,也征得朝中重臣、元老和宗室的同意,才会行事。”完颜雍眉峰微敛,“不过,据我推测,陛下决定迁都,还有一个重要的缘由。”
“什么?”我不敢想,不敢猜。
“因为你。”
他静静地凝视我,这张俊脸无半分笑意,深沉得令人心里发毛。我怔忪地看他,双手不自觉地握成拳,似乎在抖。
为了我,完颜亮决定迁都燕京,有什么好处?可以更及时地知道我的消息?可以迅速地赶到临安?还是可以让他觉得燕京与临安其实并没有多远?或是可以让他更便利地掳走我?
我竟然笑起来,也许比哭还难看,比面临死亡还惨烈。
完颜雍执起我的双手,问:“你怕了吗?”
我怕吗?是的,我怕完颜亮,怕他再次秘密南下掳走我,怕他不放过我……很怕很怕……
他的手慢慢往上,握着我的臂膀,“别怕。”
也许是他沉稳的话给了我信心,也许是他的手臂给了我力量,我慢慢平静下来,“假若他再次提出和亲,我怎么办?”
他唇角微牵,想以微笑让我放松一些,“放心,你父皇不会应允的。即使宋国拒绝和亲,陛下也不会冒然挥军南伐。”
“为什么?”
“大金国的军士骁勇善战,尤其是宗室子弟和太祖旧部的后代,最为好战嗜杀;不过这些年,他们从宋国掳掠了不少战利品,日子比以前好过许多,吃得好,睡得香,安逸得很。你想想,温饱了,享受了,还有什么理由去征战攻伐?”他的目光犀利得洞穿人心,分析得似乎很有道理,“如今的他们,只想在家中过太平、安逸的日子,打杀、攻伐之事,淡化了很多。”
“你的意思是,金国的将士根本不想南下伐宋?不想打仗?”
完颜雍颔首,“假若陛下提起伐宋,未必一呼百应。”
我涩然地牵唇,那又如何?就算所有人都反对,完颜亮还是会另想办法的吧。
他的手指轻抚我的墨丝,“别担心,我会尽平生之力护你周全。”
就算他有这份心,可是,完颜亮的心计、城府在他之上,他如何护我?不是我不信他、鄙薄他,而是,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大哥,还记得我在桃花坞说过的话吗?我的心意没有变,你呢?”我热切地看他,“你不会让我失望的,是不是?”
“三妹,你了解我,我从不轻言放弃。”他的眸光越发沉了,仿有千斤重,“我希望,像现在这样,握着你的手,心意相通,直至我们垂垂老矣,携手赴黄泉,死生同在,生死不问。”
死生同在,生死不问。
美丽的誓言,真挚的心意,穿越了生死,令人无法不感动。
可是,大哥,你与我相隔千里,一年之中能有几时像现在这样执手相看?一生之中能有几次携手同在?又有可能一起慢慢变老、共赴黄泉吗?
心隐隐的痛,我道:“大哥,你知道的,无论是宋国皇宫,还是金国皇宫,对我来说,都是华丽的囚笼。我想放远江湖,云游四海,或是寻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隐世而居。假若有你陪着我,朝听翠鸟啼鸣,午听暖风吹拂,夜赏星辰闪耀,平淡快乐,一生足矣。”
“这种云淡风轻、充实快活的日子,我也心向往之。”完颜雍的眼眸溢出款款柔情,“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是,三妹,我在桃花坞说过:当我觉得有资格娶你、能够给你平安喜乐的时候,才会对你说:我要你。”
“当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多久以后?一年?三年?还是五年?”我气急道,又辛酸又悲愤,心中百味杂陈,“你可以等,可是我等不了,父皇会给我选驸马,完颜亮也不会轻易放过我……你究竟明不明白?”
“我明白,我怎么会不明白?可是,你想过吗?就算我们隐居避世,逃得再远,躲得再隐蔽,陛下还是会找到我们!”他将我的手放在他的心口,语声忽然拔高,“天下之大,大不过心,只要有心,就可以找到我们。我很了解陛下,以他的性子,他绝不会放过我们,就算将整个金国、宋国翻个底朝天,就算烽火、硝烟毁了整个天下,他也要找到我们!”
“是!他决心找到我们,但我总有法子不让他找到!大哥,你信我,我有法子!”我也提高音量,竭尽全力说服他。
完颜雍皱眉看我,眉峰如刀,凛然之气迫出;因为激动,他的面颊有点红。
就这么看着我,他的眸光那么沉、那么深,让人看不清他的内心,无从揣测。
面红耳赤,心中却冷凉无比;我明白了,他不会和我一起隐世,他放不下现今所拥有的一切。也许他对我的心意是真的,也许他真的想娶我、与我一生一世携手到老,也许他已为我们的将来做了打算,也许……但是,此时此刻,他不愿为了我放弃他所拥有的身份、地位与家人!
良久,他眸色深重,以诚恳的口吻道:“三妹,隐世就是逃避,并非最好的法子,也未必能躲避一世。眼下并不是最坏的时候,再等一阵子,可能就有转机。”
我冷然一笑,“一阵子?究竟是多久?你可以给我一个确切的期限吗?”
完颜雍苦笑,“你这不是为难我吗?三妹,躲,逃,并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若你信我,我会竭尽全力做到我想做到的,你可以在宋国等我,等我功成的那一日。那时,我会明媒正娶、迎娶你,成为我完颜雍的女人。”
不可否认,他的情意是真挚的,他的心意是火热的,可是,等他愿望达成的那一日,也许我已嫁为人妇,或者已被完颜亮掳囚。
我想问:大哥,完颜亮是金国皇帝,手握生杀大权,心思阴毒,手段狠辣,你能斗得过他吗?也许这辈子他不会放过我了,你想从猛豹的口中夺人,除非你更狠、更绝、更毒。
狠、绝、毒,你能做得到吗?
“我可以等,也愿意等,可是父皇不会等,你的陛下也不会等。”我凄然道,“迁都燕京便是明证,大哥,你是否想过,完颜亮下一个举措将会是什么?”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我希望你明白,假若我无力保护你,就是要不起你,逃得再远、躲得再隐蔽也无济於事。”完颜雍紧握我的臂膀,语重心长地说。
“只要与你在一起,就算是粗茶淡饭、粗衣布裳,我也甘之如饴。”
“要我怎么说你才明白?不是我不愿意,而是,隐世根本行不通。”
“我明白了,不必再说了。”
眉骨酸热,热泪盈眶,我强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极力忍着……
也许大哥说得对,隐世不是最好的法子,完颜亮会搜捕我们,就算将天与地颠倒过来,他也要找到我们。可是,难道我就乖乖地待在大宋皇宫等着他出招?就不能从临安消失,身入丛林山野,避得了一时是一时吗?说不定我选择的隐世之处足够隐蔽,他派出的人就是找不到呢?冒险一次又有何妨?
终於,泪水滑落,湿了脸庞,冷了心房。
大哥,你有你的考量与打算,你拒绝与我一起隐世、在万丈红尘中消失,是不舍得现在拥有的身份、地位与亲眷,还是觉得隐世这条路行不通,抑或是其他我所不知道的原因,我弄不清楚,也不想知道了。
罢了,罢了,既然你已给了答覆,我也无谓强人所难。
见我如此心灰意冷,完颜雍拭去我脸上的泪水,急忙解释道:“三妹,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是不想和你在一起,而是……我想给你最好的,不想你跟着我吃苦,你明白吗?给我一些时间,等我,好不好?”
“我不怕吃苦,什么都不怕;只要你在我身边,就是上苍最好的赏赐。”心,越来越冷。
“三妹……”
“罢了,不必再说了。”仅存的一点希望,就此破灭。
他凝眉看我,我也看着他;可以瞧得出来,他极力想说服我,让我安心地留在宋国,安心地当大宋公主,等他来娶我。他满目焦急与忧切,目光凝定,虽然有些慌,但还是坚持他的想法。
完颜雍沉沉道:“听我说,三妹,我知道你什么都不在乎,可是我在乎……”
我站起身,“你想说什么,我猜得出来。既然你我的想法不一致,那么,就此别过罢。”
类似的话,不想再听了;就算他是对的,我也觉得再无必要纠缠下去。
他也站起身,握住我的手腕,“三妹,只是暂别,是不是?”
我挣出手,清冷道:“既然你已作出选择,那便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情急地拉住我,气苦道:“你要我怎么说才明白?”
“你的意思,我都明白。”我淡然道,“你尽快北归吧,对你而言,临安不是久留之地。”
“你会等我的,是不是?”
我没有回答,怎么努力,完颜雍也不松开我的手。我看着他,有泪欲涌,他见我这般泫然欲泣,才慢慢松手。
道一声“珍重”,尔后,我仓惶逃离。
走出酒楼,泪水轰然滑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