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风满袖,烟水隔,长相忆(2 / 2)

凤囚金宫 端木摇 9250 字 4个月前

“三妹,我会等到成亲的那夜。”他拢住我双手,似乎担心我胡思乱想,“你不要多想。”

“嗯。”我一直都知道,他是正人君子,不会强迫我。

他让我早点歇着,说明日启程去辽阳才有精神。

夜深沉,心悲酸。

三更时分,我轻手轻脚地爬起身,收拾了行装,留下一封书函,牵了一匹骏马,疾驰南下。

无人追来,许是他没有发觉,待清晨发现我不见的时候,追不上了。

完颜雍看见书函就会明白我为什么离他而去——我说,被困多年,心力交瘁,千疮百孔,只愿在世外清静之地度过余生,像一只小鸟,天高任鸟飞,像一条鱼,海阔凭鱼跃,不理会纷扰世事,亦不再思及儿女情长。

大哥,你会明白的,是不是?

大哥,这些年,辗转於江南与北国,我很累,就让我过一些安静的日子,可好?

大哥,珍重。

担心被完颜亮的耳目、下属认出来,我乔装成一个乞丐,穿着破损,凌乱的鬓发遮掩了面容。

所幸,一路顺风,应该没有被人盯上。

前方就是南京,睿儿就在城中,想进城,却又担心被完颜亮抓了。

罢了,罢了。睿儿,不是娘亲不要你,而是,娘亲也是迫不得已。

过了长江,很快回到那个仿似世外桃源的家。

倘若宋金两国开战,长江一线便会烽烟滚滚、血流成河,百姓处於水深火热之中,爹爹、哥哥所在的小岛距长江不远,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只怕我们也要尽快搬走。

我离家多年,去了哪里,遭遇过什么,爹爹、哥哥没有问,也没说什么。哥哥只说:你不是小姑娘了,凡事三思而后行;爹爹不会再管你,你的终身幸福,哥哥想管也管不了,你自己做主。

假若爹爹知道我与宋国、金国的牵扯,不知会气成什么样。

而哥哥,从未离开过小岛,满足於一家三口的快乐与幸福,我不想让他操心。

既然回来了,就应该放下所有,当一条有饭就吃的米虫,什么都不想。

这种身心放松、无忧无虑的日子,这种明月相伴、清风相随的日子,这种花果飘香、青草茵茵的日子,平淡如流水,快乐似神仙,再惬意不过。

哥哥的儿子已经八岁,聪明伶俐,英俊可爱,很讨人喜欢。嫂嫂又生了一个女儿,因为难产,流了不少血,幸亏我在,及时施救,否则嫂嫂就此去见阎罗王了。

每日都会想起远在南京的睿儿,想得心痛。

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唯有在思念中忏悔自己遗弃了儿子。

我对爹爹说过,最好搬走,可是,爹爹不愿搬,因为娘亲睡在这里,不能搬。

他还说,金国打不过长江的,虽然宋主懦弱、宋国孱弱,但也有才德兼备的大将防守江淮。

我忧心忡忡,却没想到,爹爹一语成谶。

十月,哥哥的儿子不小心受寒,高烧不退,小岛附近的药铺买不到一味药,只能到平江府去买。嫂嫂、哥哥要照顾大的、小的,只有我去买了。

进了城才知道,完颜亮已从南京出发,率军南伐。

看来,他执意踏平临安。

买了药材,从药铺出来,忽然,前方突然出现两个青衣汉子,堵住我的路。来者不善,我紧急转身,后面也站着两个青衣男子,形成围剿之势。

他们是完颜亮的人?

心念急转,我急得脑子打结,其中一人道:“我家赵公子有请。”

赵公子?是二哥吗?他们不是完颜亮的下属?

随他们来到附近的酒楼,走进一间厢房,果然是赵瑷。

房门关上,二哥激动地拉我的手,笑逐颜开,“三妹,终於找到你了。”

我也开心地笑,“二哥。”

离开金国,他又变回那个风度翩翩、俊美倾城的宋国普安郡王。他身着一袭梅花淡纹锦袍,腰悬一枚清透碧玉,三分矜贵,三分潇洒,四分雍容,相比在中都被囚的时候,气色红润,胖了一些,瞧不出一丝一毫的病色。如此看来,他的身子已恢复到被囚之前的康健。

不经意间,赵瑷拥我入怀。

我愣住,一时之间没有推开,想来他太激动了才会抱我。

一到平江府就遇到他,怎么会这么巧?

半晌,我挣了一下,他松开我,我问:“二哥,你怎么会在平江府?”

“金主南下,中都必定发生了什么事,我命人暗中查探,这才知道,你已被人救走。”他拉我坐下来,为我斟茶,“我猜想,你离家多年,一定会回家看看。因此,我派人在平江府和附近找你。数日前,我收到飞鸽传书,说有个岛民见过你,我立即赶到平江府,一个时辰前才到。我正想去岛上找你,没想到在街上看见你。”

“这么巧。”我干笑,不禁怀疑,有这么巧的事吗?

“在这里见到我,是不是很意外?”他笑得有点不自在。

“有一点。”我慢慢饮茶,思忖着他为什么找我。

“对了,你何时回到平江府?”

“两三个月前。”

“之前大半年你在哪里?”赵瑷分外诧异。

“我担心一旦南下就被完颜亮捉住,躲在西北。”

“原来如此。”他点点头,“你走了,金主必定广派人手南下找你,绝对想不到你躲在西北。”

我淡淡地笑,他凝视我,俊眸渐渐暗淡,似有心事。

他怎么了?

我道:“二哥,上官复是契丹人,真名耶律复,是辽国天祚帝长子晋王的儿子。不过,他死了。”

他大吃一惊,忙问怎么回事。

我道出耶律复与我相识以来对我的利用与机心,道出在西北发生的事,二哥听完后,唏嘘不已,“想不到他竟然是辽国皇族遗孤。虽然耶律兄用心不良,虽然他几次想利用你,但最后宁愿自己死也要兄弟放了你和大哥,不失为一个铁骨铮铮的血性汉子。”

我怅惘道:“他选择死,也许是不愿再夹在手足与我之间左右为难,也许是觉得愧对我。”

后来我常常想,他非要自尽吗?有必要吗?想了好久才得出一个结论,也许,他早已抱着必死之心,只为成全我和大哥。

“耶律兄令人敬佩。”赵瑷感慨道,“若他没有死,率领契丹人与金人抗争,也许真的会复国。”

“是啊,我也不明白。”

“也许他觉得,他的兄弟不会放过你和大哥,就以他一命换你们两条命。”

“或许吧。”

沉默半晌,他忽然道:“对了,三妹,去年二月,父皇立我为皇子,封我为建王,赐名玮,如今我叫‘赵玮’。”

我弄不懂,为什么宋帝总是给他改名,改来改去,多麻烦。

他含笑劝道:“父皇很想你,三妹,你去临安见见父皇吧。”

我坚决道:“我不会再去临安!也不会再见父皇!”

赵玮心虚道:“为什么?三妹,你毕竟是大宋沁宁公主。”

“他根本不当我是女儿,他的宠与爱都是假的,我为什么要见他?二哥,你也不要当什么皇子、建王了,他懦弱昏庸、胆小无能,不顾我们的生死,世间有这种狠心、无情的父亲吗?亏他还是一国之君,竟无半点担当与气魄!”我一口气说出来,发泄出心中的怨愤。

“父皇不是不顾我们的生死,而是,营救我们涉及家国大事,父皇不得不慎重。”

“慎重?就算不能明着派人去中都救人,也可以暗地里派人去救!二哥,你知道吗?耶律大哥对我说,他求父皇求了很久,父皇才答应他去中都救人。而且,父皇不给他一兵一卒,让他单枪匹马去中都。身为人父,作为一国之君,他也算开天辟地了。”我嘲讽道。

“你不能这么说父皇!”赵玮轻声斥责,“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

“他不是我的父皇,他只是我的舅舅。”

“三妹……”

“你不必再说。”我站起来,“家中有要事,我必须拿药回去。”

他连忙走过来,安抚道:“就算你对父皇有怨气,也应该去临安和父皇说清楚。”

我冷嗤道:“没必要。二哥,我必须立即回去!你回临安吧,不要再来找我!”

他出其不意地抢了我两包药,分外坚定,“就算是绑,我也要把你绑去临安。”

我瞠目结舌,没想到他真的绑我去临安。

赵玮派人将两包药送到我家,然后快马加鞭地赶回临安。

我说我绝不会再入皇宫,态度坚决,赵玮终究妥协,安排我住在朝露夕苑。

观察过这座别苑的巡守,颇为森严,若想逃出去,还真不容易,只得作罢,从长计议了。

二哥也住在这里,一半陪我,一半防范我逃跑。自然,他待我极好,任何事都依着我,除了一样:不让我走。

歇了一日一夜,宋帝终於在早膳后驾临别苑。

那个明显苍老了的富态男子从晨曦中走来,初冬凉薄的日光照在他的脸上,让他圆润的脸孔看似透明。他身穿一袭玄色金纹锦袍,头戴金冠,金光灿灿,与日光辉映。

见我站在廊下,他脸上绽开一朵灿烂的花,笑眯眯地伸展双臂,“澜儿。”

我知道他想抱抱我,可我没有如他所愿,屈身行礼,冷淡道:“父皇。”

宋帝尴尬地僵住,微笑凝固在脸上,看向站在一旁的赵玮,又看看我。

“皇妹知道父皇喜欢坐在外面,就命下人将膳案搬至廊下,可一边闲聊一边饮茶。”赵玮伸臂引他坐下来,接着示意我坐在他身侧。

“澜儿,朕知道,这些年你吃了很多苦。”宋帝握住我的手,眼中布满了疼惜,“是父皇的错……父皇没有及时派人去救你们……”

“父皇,皇妹回来了,过去的事无须再提,今日就说点儿开心的吧。”赵玮笑道。

“不,朕一定要说。”宋帝沉沉地叹气,“澜儿,也许你会觉得朕懦弱胆小,可是,不是朕不想派人去救你们,而是不能。”

“为什么?”我冷冷地问,就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靖康国变后,朕一直没有派人去救父兄,不少臣民斥责朕冷酷不孝、无情无义。”宋帝的神色颇为诚恳,“朕没有派人去救父兄,自然有私心,朕不怕承认。时隔多年,你们被金主囚在中都,倘若朕派人去营救你们,就会有臣民说:朕派人去救养子养女,为什么当年不派人去救父兄?”

照他所说的去想,这个理由的确说得过去。

然而,他的所思所想仍然自私,只想到自己的清誉与圣名,不顾养子养女的生死,还是冷酷无情。在我看来,他的想法和作法都是可耻的,我不会轻易被他说服。

赵玮顺势劝道:“皇妹,父皇是有苦衷的。身为儿女,生在帝王家,应该体谅父皇的苦处。”

宋帝真诚道:“澜儿,父皇不求你的原谅,但求你谅解。”

心中冷笑。

你有你的私心,我有我的想法,既然无法苟同,那就不必争辩。

於此,我淡淡一笑,没有出声。

宋帝以为说服了我,乐得笑不拢嘴,“澜儿,跟父皇回宫。你还是大宋尊贵的沁宁公主,是朕宠爱的金枝玉叶。”

“澜儿只想和爹爹、哥哥过简单、平淡的日子,荣华富贵不是澜儿想要的。”我疏离道。

“三妹……”赵玮使劲地使眼色,让我不要说一些无谓的话。

“澜儿在金宫吃尽苦头,心力交瘁,千疮百孔,只想和最亲的家人过完余生,还望父皇成全。”

“只要你愿意,朕可以给你任何你想要的。”宋帝加重语气,抬高声音。

“澜儿只想要,远离宫廷,回到属於自己的家。”我亦重声道。

“你非要拒绝朕吗?”宋帝怒道,面有不悦之色,眼中浮动着缕缕寒气。

我心中狂笑,你凭什么生气?凭什么逼我跟你回宫?凭什么?

我再也忍不住,一股脑儿地发泄道:“我叫你一声‘父皇’,是敬你是长辈,是娘亲的兄长。我不跟你回宫,是因为我讨厌皇宫,讨厌宫里的人与事。就算你求我、命令我,我也宁死不屈!”

赵玮斥道:“皇妹,住口!”

宋帝脸膛发暗,森冷道:“让她说下去!”

怒火直升,我大声道:“我为什么跟你回去?为什么回去当什么沁宁公主?我不稀罕!皇兄和我被困中都,你为了自己的清誉与圣名,不顾我们的生死,弃我们如敝履,这就是为人父的所作所为吗?这就是一国之君的胸襟担当吗?我是女子,与你的父女之情很短,不到一年,你不救我,我无话可说;可皇兄是你从小养在宫中的养子,他被完颜亮囚在地牢,受尽折磨,饱受摧残,生不如死,你不闻不顾,冷酷无情,令人失望至极。你不配为人父!不配为人君!”

“不要再说了!”赵玮低吼,动容於我所说的一番话。

“啪”的一声,宋帝赏了我一巴掌,力道很重,很疼,火辣辣的疼。

“戳到你的痛处了,是不是?”我冷嘲热讽道,“你的所作所为,如何让人尊重你、敬爱你?想当年,娘亲身陷金国,你也没有派人营救娘亲吧。不知娘亲是怎样的失望呢?”

最后一句话,彻底激怒了宋帝。

他死死瞪我,脸孔犹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乌云滚滚,仿佛随时会有电闪雷鸣,可怖骇人。

我不惧地骂:“懦夫!昏君!”

宋帝火冒三丈,阴郁地下令:“从今往后,你就住在这里,哪里也不许去!”

话音铿锵落地,他气呼呼地拂袖而去,肩背僵硬。

赵玮赶忙追上去,许是想为我求情吧。

囚禁我?没那么容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