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满座朝臣回神,纷纷起身行礼。
我自行斟酒,向六哥举杯,淡笑,“皇兄,臣妹来冲,自罚一杯。”
一饮而尽。
余光瞥见众臣皆惊目望我,面上都有诧异之色。
我再斟酒,举杯,“臣妹敬皇兄与皇嫂。”
饮毕,再举杯,面向群臣,“诸位大人伴驾左右,不辞辛劳,吾以一杯浊酒敬诸位大人。”
群臣再次目露惊色,纷纷举杯饮酒。
此酒甘甜,无法与金国的割喉烈酒相提并论,三杯连饮,亦心不跳气不喘。
叶梓翔与李容疏对我已是熟悉,此时也不免惊异,不明白我为何连饮三杯。
而赵俊也难掩惊讶与关心,低声道:“湮儿,可有不适?”
“皇兄,这酒喝不醉人,再烈、再割喉的酒,我也饮过。”我的声音不小,相信群臣都听见了。
“长公主好酒量。”李昭仪见六哥讪讪垂眸,和言赞叹,“时常听陛下提起长公主素有林下风致,果然不假。”
“皇嫂过誉。”我转目看向叶梓翔,扬眉浅笑,“叶将军不辞艰辛危险,孤身潜入金国,救吾於水深火热之中,得以南归,与皇兄相聚,吾借花献佛,敬叶将军,聊表谢意。”
“此乃末将职责所在,长公主敬酒言谢,末将愧不敢当。”叶梓翔躬谨道,似是不明白我为何在宴上当众说出此事。
我向他示意,一同举杯饮尽。
冷冷扫向群臣,我浅浅笑道:“近来吾听了一些流言蜚语,说吾并非沁福帝姬,真的沁福帝姬已在金国被金主火葬,只剩一坛骨灰;还说吾与沁福帝姬容颜相似,为求荣华富贵,假冒帝姬,欺君犯上……右相大人,吾说得没错吧?”
王延之垂首,不敢直视我,“陛下英明神武,火眼金睛,岂会不知长公主真伪?这些流言蜚语只是道听途说,并不能伤及长公主凤体,长公主无须介怀。”
我长长地“哦”了一声,“依右相之见,吾自当深闭宫门,对世间事不闻不问么?”
他谨声道:“臣并无此意。”
“呵。”我冷哼一声,“日前,吾听闻右相他对吾的真伪颇为质疑,今夜就当着诸卿的面,验明真伪,可好?”
“湮儿。”赵俊低声唤我,示意我不要再出无稽之言。
“长公主乃太上所出的金枝玉叶,陛下已有决断。”王延之不慌不忙地说道。
“右相口口声声说秦绘所言有根有据,吾倒想见见秦绘。”我一笑,“皇兄,说臣妹是假帝姬的那御史中丞也在宴上吧,还请皇兄指给臣妹瞧瞧。”
右相奸邪无比,无风不起浪,势必在六哥面前大进谗言,让六哥传造谣生事的秦绘觐见。
而六哥摆下此宴,传我出席,无非有意在群臣面前证明我的真伪。
我是宫眷,又是御妹,依照宫规,不应出席此类有外臣在场的宴饮,然而,六哥如此安排,想必有其用意所在吧。
赵俊尴尬一笑,朝右相喝道:“王延之,秦绘现今何处?”
王延之道:“秦绘侯在宫门外,臣这就让他上殿。”
说毕,他示意内侍传秦绘上殿。
不多时,一人踏入大殿,深深躬着身子,头颅低垂,瞧不见他的脸,只见他一袭半旧长袍,身形高瘦,神态极为恭敬。
“草民秦绘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拜见长公主,长公主万福。”
这是一种极为恭敬、却并不是奴颜卑膝的声音,而是胆大、清傲。
赵俊以威严的口吻道:“抬起头来。”
秦绘缓缓抬首,不敢直视六哥,也不敢直视我,却是无比坦然,目光不惧。
脸孔瘦削,双目深邃,一看便知此人并非忠厚之人。
这张脸,我没有丝毫印象,应该从未见过。
“秦绘,误认御妹,可是欺君死罪。”王延之重声道,“这位就是陛下亲妹,你在金国可亲眼目睹过长公主?”
“草民在金国并无目睹过长公主。”秦绘措辞严谨,“陛下,长公主,草民并不是说南归的长公主一定不是沁福帝姬,而只是将所知之事如实上报。今岁四月,沁福帝姬已在会宁火葬,至於长公主如何南归,草民不知。陛下,右相大人曲解草民之意,认为长公主乃假冒的沁福帝姬,实非草民本意,陛下明鉴。”
“放肆!御前岂容你血口喷人?”王延之火冒三丈地怒斥,旋即仓惶离席,下跪叩首,“陛下,秦绘当日所说,并非如此,他有意误导臣,是故意陷害臣啊,陛下明鉴。”
“秦绘为何故意陷害你?莫非你与他有仇?”我清冷问道。
“臣与秦绘非亲非故……”王延之道。
“陛下,长公主,草民与右相大人曾为二圣朝同僚,并不熟识,也无嫌隙。”秦绘道,“草民南归建康,与一位昔日同僚提起长公主在金国薨逝之事,两日后,右相大人便传草民到府问话,草民说出所知之事,未曾料到右相曲解草民本意,更说是草民质疑、诋毁长公主是假冒的帝姬。”
赵俊眼中的怒火越来越盛,听到此处,怒道:“长公主之事,岂容你一介贱民胡言乱语?来人,将他收押监牢。”
我悠然阻止,“皇兄,待臣妹问过之后再收押不冲。”
他疑惑道:“你还要问什么?”
我轻笑,“既然秦绘说出吾在金国火葬之事,诸卿必定心存疑虑,趁此良机,吾便为诸卿解惑吧。叶将军,劳烦你了。”
叶梓翔颔首,朗声道:“长公主在金国被人毒杀,只是假死,其后火葬之时,叶某偷龙转凤,救出长公主的棺木,此后护送长公主南归。”
我莞尔一笑,“诸位大人,可听清楚了?若还不信,是否要皇兄说出吾身上有何胎记、特征,诸位才会相信?”
群臣默然,或惊异,或惶恐,或垂首。
此言过於轻佻,赵俊面色一沉,低叱,“湮儿,莫再胡说。”
我轻勾唇角,道:“右相不务军政,听信谣言,质疑吾乃假冒的麻雀,辱及本公主与陛下,更是对国朝皇室的藐视,皇兄,应当如何处置右相大人?”
我望着赵俊,笑如清风。
他看我片刻,似乎终於有所决定,正要开口,我抢过话头道:“右相辱及皇室,罪无可恕,理当罢免相位。”
闻言,王延之豁然抬头,“长公主,罢免官员,应由陛下决断,长公主乃宫眷,不可干政。”
“那好,就请皇兄裁决也罢,皇兄?”我徐徐微笑,望着面色沉郁的六哥。
“臣只是……忧心秦绘到处宣扬长公主之事,便禀报陛下,并无藐视皇室之意,并无辱及长公主,陛下明鉴。”王延之终究有了些慌意。
“就依长公主之意,来人,罢王延之相位,流放琼州。”赵俊俊美的脸紧紧绷着,瞳仁微缩。
六哥终究宠我,不忍拂了我的意。
王延之惊恐地求饶:“陛下恕罪……长公主恕罪……”
殿门侍卫火速进殿,拖他出去,他仍旧不停地叫着“陛下”,不停地求饶。
群臣听着他的惨叫声,都是深深垂首,无人为他求情,就连沆瀣一气的左相黄千山也不出声。
我望着秦绘,眸凝一线,“秦绘故意散播吾在金国之事,造谣生事,辱及本公主与皇室,罪大恶极,理当处斩!”
话音一落,群臣皆震,就连叶梓翔和李容疏也是震惊地看着我。
李昭仪吓得花容失色,赵俊双目冰寒,淡淡下令,“来人,将秦绘收押监牢,明日午时处斩。”
群臣面面相觑,秦绘倒是一脸坦然,一言不发地任由侍卫拖出去。
他的反应,我深以为异。
赵俊再次下令,“长公主贪杯,身有不适,送长公主回殿。”
於是,我从群臣或惧或畏或淡然的目光中走过,出殿,回殿。
殿内只有一盏莲花宫灯发出昏红的灯影。
我歪在榻上,盖着披风,等候六哥的到来。
随着内侍的通禀声高高扬起又落下,他走进内殿,径直来到榻前,我一动不动地躺着,也不起身行礼。
赵俊坐在我身侧,冷目凝视我,似有怒意。
我睁目,无辜地迎着他的目光,昏红的光影印在他的脸上,影影绰绰,晦暗不明。
良久,他暗叹一声,“湮儿,你可满意了?”
这个世间,唯有六哥最了解我,最清楚我的心思。
我支起身子,张臂环住他的腰身,埋首在他胸前,“谢谢六哥。”
我要驱除右相出朝,不让主和派重臣影响六哥。
而今夜六哥照我的意思处置王延之和秦绘,容许我干涉朝政,究竟基於何种心思,我不得而知。也许是我刚刚南归,不忍让我伤心难过,也许是别的原因。
“湮儿,女子不得干政,此次我不予追究,下不为例。”他又是一叹,像以前一样怜惜地抱我。
“六哥最疼我了,如果我能找到像六哥这样的帝王当驸马,那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