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请六哥应允,策定此计。
在群臣的劝谏下,六哥终於颔首,命人着手安排。
这夜,我宽衣后正要歇下,却听见雪儿和霜儿道:“奴婢参见陛下。”
六哥从容走来,步态稳健,挥臂示意她们退下。
我连忙起身,披上棉袍,他淡笑着坐下来,“湮儿,明日便要分开,今晚我们聊聊,可好?”
“好呀。”我笑,“秉烛夜谈也可。”
“就聊一会儿。”他怜惜地摸着我的头,“我没想到你会以身犯险,引开金贼,以策六哥安全。”
“六哥是大宋继往开来的贤明帝王,做妹妹的,自然要为你分忧咯。”我笑吱吱道。
“分忧可以,然而分的不是此类惊险之事……”他长叹一声,“六哥乃堂堂帝王,竟然不能保护自家妹子,还要你为我涉险、保护我安全,我愧为兄长……愧为帝王。”
他的自伤与自责,清清楚楚地写在他的眉宇之间,令我动容。
我笑道:“六哥别这么说,只要六哥时刻以大宋基业为念,时刻记着父皇还在金国盼着我们派兵去营救,我是生是死,无关紧要。”
赵俊的眼中似有痛色散开,静默下来。
我摇晃着他的手臂,巧笑道:“六哥,金贼很快就会北退,我们很快就可以汇合了,莫担心。”
他勉力一笑,点点头。
突然,他手臂一转,揽住我的腰肢,拥我入怀,就像以往那样,亲昵相拥。
想起建康行宫我闹着不肯离开的那次,他温热的目光,暧昧的举止,如今想来,仍然心惊胆战。我伏在他肩上,僵着身子不敢动弹,心怦怦直跳。
他没有下一步的举动,只是静静地抱着我,鼻息几不可闻。
“我答应过你的事,竟然做不到。”良久,赵俊沉沉开口,“六哥这个皇帝,当得实在窝囊。”
“六哥,我在金国学会了很多,感受最深的便是四个字:忍辱负重。”我以淡然的口吻道,“当陷入绝境,便只能忍辱负重,忍受所有的屈辱与难堪,待脱离绝境,便聚集力量,反戈一击,报仇雪耻,十倍偿还,讨回所有。”
“湮儿,你真的变了。”他低声道,语声中似有怅然。
“以前那个万千宠爱、骄纵捣蛋的沁福帝姬早已死了,南归的是宁国长公主。六哥眼中的宁国长公主,是什么样子的?”我离开他的胸怀,抿唇笑问。
“湮儿还是我心目中的湮儿,只是不再调皮骄纵。”赵俊含笑如春,“唯一没变的是,还是那么倔强任性。”
“只怕这一生都没法子改了呢,六哥能容忍我一辈子么?”
“只要做得不过分,我自然让你为所欲为。”他故意瞪我,“若你做得太过了,我还是会捉住你打屁股。”
我笑哈哈道:“我知道六哥舍不得的。”
他故意板起脸,“谁说我舍不得?现在我就代父皇教训你。”
我还没来得及避他远远的,他就捉住我,不由分说地将我按在他腿上,作势要打我。
我立即求饶,他竟真的拍下一掌,我惊叫道:“好疼……六哥,你做什么打我?我又没犯错。”
“怎么没犯错?教你私自进入我的寝殿,穿我的衣袍,还在群臣面前献计,这几条大罪,我打你还轻了吗?”赵俊又打了两下。
“我知错了,再也不敢了。”我不觉得疼,知道他是与我嬉闹,但也装模作样地求饶。
“你总是自作主张,何时才能改?”这次,他所下的力道大了一点。
“如果改了,那六哥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教训我了,那多没意思呀。”
“那你心甘情愿让我打,是不是?”
“只要六哥舍得下重手。”我嘿嘿一笑。
还没笑完,一掌重重地落在我的臀部,疼得我龇牙咧嘴,“你怎么真打啊?好疼啊……”
他道:“你不是说我不舍得吗?我就舍得给你看,看你还敢不敢胡闹!”
我一动不动地趴着,悄然饮泣,吸着鼻子。
赵俊有点慌,“怎么了?哭了?”
他抱起我,我双手遮着眼睛,状似抹泪,委屈地哭道:“你打我……欺负我……”
他立即柔声哄我,就像幼时哄我那样,搂在怀里,一个劲地说自己不好。
我伏在他肩上,肩膀一抽一抽的,无法抑制地笑起来。
他终於明白我是假装的、故意耍他的,但也无可奈何,宠溺地瞪我。
再闹了半晌,他见我打着呵欠,便让我躺在被窝里安歇。
很快的,我沉入梦乡,不知他是何时离去的。
后来,我在海上时,雪儿说,次日她一大早起来,看见陛下从容离去,并无倦容。
这日早间,与六哥一道用过早膳,便是分别的时刻。
六哥换了一身寻常料子的烟白锦袍,衣襟、袖子、袍缘皆有精致的纹绣,衬得他丰仪皎皎,神姿玉砌,在一群容貌粗陋的臣僚与戎装精兵当中,宛如九天飞落人间的仙界神人,琼姿飘袂。
他轻轻地拥着我,嘱咐道:“湮儿,我会遣人与你联络,若有危险,及时派人告诉我,李容疏和叶梓翔会保护你,一切随机应变。”
我含笑安慰,“莫担心,那么多人保护我,我没事的。”
赵俊颔首,松开我,拍拍我的肩,毅然转身,登上骏马,回眸望我。
那样复杂的目光,那样痛怜的表情,我无法不动容,想奔过去拽住他的手,不让他走,可是,我呆立原地,努力地朝他微笑,努力地笑得灿烂。
挥挥手,他眨眼,然后决然回首,扬鞭策马,疾驰离去。
我望着他驭马离去的背影,泪水终於滑下。
我和六哥都未曾料到,这一别,不是短短数月便能再次重聚。
六哥带走了三分一的朝臣与精兵护卫,留给我两身帝服和两身常服。
前方再传战况,十二月,乙酉,完颜弼进攻临安府,守臣弃城逃走。
己丑,我以大宋帝王的身份,穿着六哥的帝服,乘楼船驻扎在定海县,给行在诸军雪寒钱。
癸巳,护驾精兵驻扎在昌国县。
戊戌,金兵进攻越州。
庚子,御舟泊於温州、台州沿海岸边。
金兵进犯浙东,徘徊於临安与越州之间,形势不容乐观,不知何时退兵北去。
李容疏所说不差,金帝不会允许江南朝廷的存在,不会让苟延残喘的宋廷有中兴的一日,铁了心要活捉六哥回金囚禁。
如此看来,今岁年关只能在海上与臣下、兵士同过,不能与六哥相聚了。
不知六哥身在哪里,可寻到隐秘的安身之所?是否一切安好?
浙东的冬季很冷,尤其是在海上,凛冽的海风,潮湿的水汽,砭骨的寒气,即使赖在被窝里,仍然冻得手足冰凉。
连续数日,我站在船舱外,向北远眺。
寒日阴霾下,远处峰峦隐在迷蒙的烟雾中,阻隔了我的视线,阻隔了汴京的方向。
汴京,何时才能回去?
汴京,我和六哥一定会回去的。
寒气侵身,我病倒了。
李容疏奉上汤药,我仍然没有好转,高热不退。
夜里,我烧得迷迷糊糊,雪儿霜儿和李容疏守在榻前,不敢有丝毫懈怠。
强灌的汤药又吐出来,他们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
到了半夜,我有点清醒,支撑着坐起来,却天旋地转,又立即躺下来,整个脑额痛得厉害。
叶梓翔本是趴在桌案上,听闻声响立即惊醒,赶过来,摸着我的额头,神色凝重,“长公主身上的热度还没退。”
“雪儿和霜儿呢?你为何在这里?”我吃力地问道。
“末将见她们都累了,就让她们去休息。”他掖好我身上的被子,“容疏吩咐末将,长公主醒来就要服药。”
那碗汤药一直由小火温着,他端过来,扶我坐起来,让我靠在他身上,端着药碗靠近我唇边,慢慢地喂我。
所幸,此次没有再吐出来。
服药后,叶梓翔扶我躺下来,许是药效的作用,不久我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忽然觉得越来越冷,蜷缩成一团也无法御寒,那股寒气似乎是从体内扩散而出的,再多的棉被也无济於事。
模糊间好像有人抱着我,一圈温暖包笼着我,仿佛是五年前六哥以精实的胸膛为我驱散寒冷。
六哥,六哥,你知道我病了,特意赶来看我么?
我不自觉地靠近那片温暖的胸膛,进入沉沉的睡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