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1 / 2)

凤囚金宫 端木摇 7143 字 4个月前

第47章 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

除夕这晚,我在船上宴请诸臣。

建炎四年,正月甲辰朔,御舟下碇泊於海中。

台州风浪极大,楼船颠簸得厉害,我和雪儿霜儿被晃得头晕脑胀、五内翻腾。

李容疏煎了汤药让我服下去,才舒服一点。

穿着六哥的袍服,束发戴冠,我学着六哥的从容神态,雪儿霜儿都说颇有几分六哥的风仪。诸臣对我毕恭毕敬,不敢诽言,只当这是真正的御驾小心伺候着。

李容疏日日陪我在二楼高的大船上,叶梓翔统军护驾,有时在船中,有时在岸上部署。

在二楼房中,我时常看见李容疏和叶梓翔凭栏而立,海风吹乱了他们的发,鼓起他们的衣袍,就像翱翔於海上的鸥鸟,恣意而自由。猎猎海风中,一高一矮两个男子欲乘风归去。

一个是为我授业的小师父,一个是全心保护我的将军,都是茫茫人世间真心待我的人。

一日,他们正低声谈着什么,我悄然走近,听见他们好像在说六哥。

“我收到消息,陛下封秦绘为礼部尚书。”叶梓翔低叹。

“陛下留秦绘在身边,必是觉得此人尚可一用。”李容疏轻缓道。

我一震,六哥竟然进封秦绘为礼部尚书!

六哥,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以你的睿智与眼力,怎会瞧不出秦绘并非一个忠耿朴实之人?

六哥,你将他留在身边,有何用意?

叶梓翔奇异道:“容疏,你似乎摸透了陛下的心思。”

李容疏苦笑,“也正因为如此,陛下倒疏远了我。”

“秦绘鼠目贼眼,分明是一个善於搬弄是非的奸邪小人,有何可用之才?真不知陛下怎么想的。”叶梓翔气愤道。

“秦绘通晓金国之事,也许给陛下说了一些可靠的消息,还为陛下提出与金国修好之策。”李容疏之言,当真如白虹贯日,令人震惊。

与金国修好?

大宋怎可与金国修好?值此宋金交战、战事不断的档儿,金国怎么可能与我宋修好?

秦绘果真信口雌黄,满嘴胡话。

叶梓翔道:“陛下一定不会赞同与金国修好。”

李容疏一笑,“未必。”

叶梓翔惊异地看向李容疏,“怎么说?”

李容疏缓声道:“陛下顾虑太多,且陛下早已不是当初意气风发的康王。你还记得吧,建炎元年,陛下随王泽躲匿在河北,完颜宗旺派兵追杀陛下,穷追不舍,势要捉住陛下,生死不论。陛下於河北各地东躲西藏,如丧家之犬,遍尝忧患滋味。陛下是太上最宠爱的皇子,是汴京城人人艳羡、风光无限的康王,何时被人这般追杀过?何时有过此等狼狈不堪的经历?”

“那又如何?”叶梓翔不解。

“陛下对金贼本无惧意,从那时起,陛下便心生惧意。”李容疏道,“陛下於国难当前御极,没享过太平日子,金贼步步紧逼,兵锋直指陛下的咽喉,陛下心生怯意,才会听从主和派大臣所谏,巡幸江南各地。”

“我明白了,怪不得陛下并无营救二圣与长公主之意,若非我自请潜入金国,只怕长公主还要在会宁受金贼……”叶梓翔突然停下,转身看我,惊道,“长公主,你怎会在这里?”

“长公主。”李容疏不惊不诧。

“你们所说的,可都是真的?”我对自己的平静也很惊讶。

叶梓翔不知如何应答,垂下目光,李容疏道:“容疏所言,皆是肺腑之言。”

我转身回房,不理会叶梓翔的唤声,反锁房门,不让任何人进来。

真相竟然是这样的!

六哥惧敌,害怕被金贼掳至金国,主和派大臣的劝谏,正中他下怀,於此,他一再南下避敌,并且美名其曰:权宜之计。

因为惧敌,他根本没有派人营救父皇与我的打算,根本没有想过营救父皇。

六哥,这个皇帝,你确实当得窝囊。

六哥,你不配当父皇的儿子,不配当赵氏子孙,不配当皇帝!

一夜未眠,泪湿青枕。

乙巳,金兵再次进攻明州,明州守臣击退金兵。

丙午,御驾及随驾精兵驻扎於台州章安镇。

庚戌,金人再攻明州。

群臣惶恐,却提不出可行之策。

明州一旦失陷,最后一道屏障就失去了,金兵进袭轻而易举。

早於新岁来临之前,叶梓翔以圣旨命海舟提领张弓即刻率海船水师前来勤王,然而,眼下还没有张弓的任何消息。

己未,天象阴霾,乌云滚滚,犹如千军万马在天际奔腾。傍晚时分,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大雨倾盆。

狂风肆虐,整个海面黑漆漆的,惊雷炸响,震耳欲聋,像要掀翻所有;闪电劈下,瞬间映得海面鬼森的白。瓢泼大雨从天而降,倾倒在甲板上,溅上窗棱;风急浪高,御舟与周围数舟以铁链勾连在一起,摇来晃去,颠簸得很。

群臣聚在御舟的大厅里,品茗闲聊,以驱散因恶劣天气而带来的恐惧感。

我从房中出来,群臣恭敬行礼,我示意无需拘礼,他们继续低声闲聊。

李容疏坐在角落里安静地看书,叶梓翔则站在门前,望着暴风骤雨、波涛汹涌的海面,眉宇深凝。他一旁的书案上,砚台压着一叠白纸,白纸上的墨迹正是他清朗峻拔的字。

我拿起来,翻了翻,这些词作都是他於建康南下后所作,忽有一阕《石州慢》引起我的注意,我仔细品味着:

石州慢

己酉秋,吴兴舟中作

雨急云飞,惊散暮鸦,微弄凉月。谁家疏柳低迷,几点流萤明灭。

夜帆风驶,满湖烟水苍茫,菰蒲零乱秋声咽。梦断酒醒时,倚危樯清绝。

心折。长庚光怒,群盗纵横,逆胡猖獗。欲挽天河,一洗中原膏血。

两宫何处?塞垣只隔长江,唾壶空击悲歌缺。万里想龙沙,泣孤臣吴越。

该词悲凉、沉郁、忧愤,读来精神一振,心神震荡。

该词作於吴兴船上,当时正是深秋时节,秋雨骤下,乌云翻滚,暮鸦惊飞,整个天地暗如黑夜,风雨飘摇,树影迷蒙,词中所写景象仿佛就在眼前,历历在目。

叶梓翔感於二帝被金贼所掳,借词直抒胸臆,立志报国,驱除贼寇,迎回二圣,彻底洗却大宋子民所遭杀戮的血污,无奈六哥一味南逃,并无用兵北伐之意。

身为武将,自当身在前方作战御敌,与敌厮杀,即使战死沙场,也是光荣。

自带我南归后,叶梓翔再没有在前线抗敌,而是护我於左右,想来他很烦闷吧。

待金贼退兵,我一定想法子令六哥驱兵北伐。

夜深了,狂风暴雨仍然没有停歇的迹象,诸臣散去,各自安歇。

雪儿和霜儿在房中陪着我,被东摇西晃的船摇得头晕脑胀,不停地抱怨着,后来也禁不住困意,睡下了。

亥时,有士兵乘舟来报,完颜弼率军攻陷明州,趁此雷雨交加之夜,乘胜攻破定海。金帅完颜弼立即令金将收集我军逃亡时来不及烧毁的船只,组成约百艘的船队,扑向台州章安镇。

叶梓翔没有惊动其他人,叫醒李容疏,向我禀报前方战况。

形势岌岌可危,难道我已至穷途末路了吗?

他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头发和衣袍仍然被雨淋湿,仿佛刚从水中捞出。

他的神色分外凝重,道:“完颜弼穷追不舍,决意活捉陛下,长公主,御舟危矣。”

李容疏沉着冷静的神色与外面的暴风雨形成鲜明的对比,道:“叶将军莫急,御舟泊於海中,金贼擅弓马骑射,若以舟来袭,必定不熟水战,士兵手忙脚乱,其作战力必弱,军心必溃。”

完颜弼认得我,若是被他抓了,他一定掳我北上,交给完颜宗旺。

我竭力压下在四肢百骸流窜的恐惧与慌乱,问道:“若金贼来袭,如何抵御?”

二人将浙东沿海舆图铺在书案上,反覆研究。

叶梓翔剑眉深锁,沉思片刻,道:“长公主,末将以为,要么航船南下,要么在此迎敌。”

在此迎敌,护驾精兵只有一万五,而且也无足够的船只装载士兵以御敌。

“航船南下,金贼必定穷追不舍。”李容疏道。

“那便在此迎敌。”我决定破釜沉舟,与金兵决一死战,虽死犹荣。

“假若张弓率海船水师前来,金贼不足为惧。”李容疏玉朗的小脸闪现出惊人的将帅风采。

“张弓不来,我军无船作战,仍是无用。”叶梓翔咬牙道。

“长公主,为安全计,先行南下,避兵锋芒。”李容疏看着我,眉宇间风平浪静,目光平和,却有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令我无法拒绝。

我不想懦弱地逃走,不想败了大宋皇帝的胆略与威望,可是留在此处迎敌,便是死路一条,便是将所有臣工和精兵送入虎口,让他们白白牺牲。

此时此刻,我难以抉择。

叶梓翔不是临阵退缩的人,望我半晌,也终於劝我:“长公主,容疏言之有理,我方兵少,更无船只御敌,敌我力量悬殊,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不值一战。”

既然如此,那便窝囊地逃吧。

疯狂暴雨仍在肆虐,巨浪滔天,无法航行,於是决定风停雨住后再航行南下。

这一夜,没有人睡得着。

天蒙蒙亮,雨势渐小,惊雷也不再轰隆隆地响,躁动的海面终於平静了些。

四艘楼船拱卫着御舟向南行驶,於青灰色的晨光中南下,乘风破浪。

驶出不远,便有人发现北面的海域上似有船只快速行来,定睛一看,正是金贼的上百艘船只。

群臣望见,吓得惊慌失措,屁股尿流。

叶梓翔当即命人全速前进,而金兵也快速追来,伴随着刺耳的喊叫声与讥笑声。

李容疏蹙着眉头,让我进房,我瞪他一眼,继续望着海面上那一簇簇的火光。

金兵当真强悍,攻破明州,趁胜攻下定海县,接着立即乘船海上追击,没有半刻停歇,若是我军有这般高昂的斗志与强健的体魄,就不会在金国的铁蹄下山河破碎了。

朦胧雾霭中,火光隐隐,上百艘船只就像上百个簇火焰,距离越来越近,火势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