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喊我,我充耳不闻,我直奔书房,这个时辰,完颜磐应该在书房批阅奏疏。
霜风拂来,我觉得脸上凉凉的,原来,泪水不知不觉地滑落,我早已泪流满面,遇风冰凉。
书房外的侍卫不敢拦我,我直闯书房,坐在御案后的完颜磐闻声望来,先是一喜,继而迷惑。
“为什么欺瞒我?”双臂撑案,我怒气冲冲地质问。
“发生了什么事?”他犹自淡定地起身,执起我的手,想安抚我激动的情绪。
“半年前,父皇死在五国城,是不是?”我甩开手,生冷地问。
“你父皇?你说你爹爹?”他反应过来,面色剧变,“湮儿,你听我说……”
是啊,我只在心中叫“父皇”,在金人面前,一直都叫“爹爹”,以免金人听了刺耳。
而今,我顾及不了那么多,他喜欢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完颜磐强拉着我到偏殿暖阁,将我摁坐在炕上,“湮儿,冷静一点,我慢慢与你说。”
我怒,“父皇已经死了,你叫我如何冷静?半年了,你瞒得死死的,你混蛋!”
“去年年末,天寒地冻,你爹爹受寒,我遣人去五国城给你爹爹诊治,你爹爹的风寒症反反覆复,一直不见好,直至年后才有所好转。今年三月,一场春寒突袭,你爹爹再次病倒,我派的人到五国城的时候,你爹爹已经……”他着急地解释着,担心我不信。
“风寒症而已,父皇怎么可能就死了?”
“我也觉得事有蹊跷,便命人彻查,查了十日,结果还是那样,你爹爹确实是因为风寒症而死。”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与父皇见最后一面?”我声泪俱下,五内似有一把烈火熊熊燃烧,烧得我胸膛焦灼而疼痛。
剑眉紧拧,完颜磐伸臂揽住我,却被我生硬地推开,“当时我想过告诉你,可是我答应过你,要让你爹爹回宋,你爹爹却……我便想着暂时不让你知道,找个适当的时机再告诉你……”
我冷笑,“适当的时机?”
什么才是适当的时机?
分明是借口!
他根本不敢告诉我,根本不想让我知道,因为一旦我知道了,便会恨他,不会再留在他身边。
他慌乱地抱住我,神色忧切,“湮儿,你冷静一下……我知道没告诉你是我不对……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你要我怎样,告诉我,我都听你的。”
是的,这一刻,我终於冷静了,当我豁然想通整件事的始末以及他的险恶用心之后。
“湮儿,你爹爹的遗骨,我派人送回去安葬,好不好?”完颜磐小心翼翼地说道。
“人已死在这里,遗骨送回去有何用处?”我木然地任他抱着。
“你六哥遣使与我商议,接你六哥生母卫氏和发妻陆氏回宋,我让她们携你爹爹的棺木回去安葬,你以为如何?”
我冷冷盯着他,泪水止了,“你答应我让父皇回宋,可是这三年来,你不是说宗室大臣不同意,就是说时机不成熟,一拖再拖,拖到父皇再也熬不住五国城的风霜雨雪。其实,真正不想让父皇回宋的是你!你一直在骗我!”
完颜磐一震,“不是,我从未骗过你……即使我是皇帝,但也不可能一意孤行……湮儿,去年我本已说服几位重臣,让你爹爹回宋,可是宋金交战中,宋军屡有胜绩,那几位重臣说让你爹爹回宋,宋军便会士气大振,又不同意了……”
“这么说,倒是大宋将士的不是了。”我缓缓起身,“完颜磐,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再信你了。”
“为什么不信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他紧紧抱着我,似已惊慌失措,“既然我已答应你,就会竭力办到,只是没想到你爹爹熬不住……”
“在你心中,皇位与我,自然是皇位更重要。让父皇回宋,你这个金国皇帝便会大失人心,即使你爱我,又怎会让父皇回宋?於是,你便说一些甜言蜜语敷衍我,让我安心留在你身边,为你生儿育女。”
“你竟如此看我!”
“你很贪心,皇位与女人,你都想要。杀了完颜宗旺,皇位与女人就都到手了,一箭双雕,一举两得,着实高明。”我仰脸看他,讥讽道。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完颜磐眉头紧蹙,怒火渐升。
“你不让父皇回宋,是因为你担心一旦父皇回去了,我就不会乖乖地留在金国。父皇是我的软肋,只要你捏住我的软肋,我就任你为所欲为。”我倔强地推开他。
他骤然扣住我的手,被我的话激怒了,“你这脑子究竟在想些什么?我怎会和皇叔一样卑鄙?”
我冷笑反驳:“你不卑鄙,就不会故意散播父皇病重的消息,引我来金国,再入狼窝!你不卑鄙,就不会布局这么多年,先杀完颜宗瀚,再杀完颜宗旺,蛰伏多年终於夺得皇位!”
完颜磐震惊,怒视我,眼中的火焰几欲喷出。
我淡淡莞尔,“完颜磐,我鄙视你!”
尔后,抽开手,离去。
身后传来一声悲伤的低喊,“湮儿……”
出了书房,才知夜色已笼罩了这个肮脏的金国皇宫。
金人不可尽信,可我信了他,父皇,湮儿太蠢了,是不是?
父皇,湮儿带你回家,回汴京那个家,因为六哥的临安容不下你。
恍惚地回到辛夷殿,豫儿和缦儿奔过来,拉着我的衣袖。
“母后去哪里了?我饿了,母后喂我。”豫儿仰脸看我,甜甜笑道。
“母后怎么了?母后,你是不是哭了?”缦儿很聪慧,瞧出我情绪不对了。
“母后累了,母后让她们喂你们进膳,好不好?”我蹲下来,安抚这两个聪明伶俐的小鬼。
“好,母后歇好了快来与我们一起进膳哦。”缦儿乖巧道。
我点头,将他们拥进怀里,半晌才放开他们,让阿未和阿诺带他们去用膳。
回寝殿更衣后,我收拾了包袱,头也不回地离开辛夷殿。
行至花苑,我顿足。
前方夜色下,站着一人,白色衣袂迎风轻拂,身形颀长,风姿特秀。
李容疏行至我面前,俊白的脸膛映上昏黄的灯影,“你不能去五国城。”
我的所思所想、一举一动,他都能一眼猜透。
“为什么?”
“天黑了,你孤身上路不妥。”
“那你陪我去。”
“他不会让你去,再者,去了也无济於事,见到的只是太上的梓宫。”他语重心长地阻止我。
完颜磐不许,不能阻止我;无济於事,也不能阻止我,我一定要去,现在就去!
李容疏温柔道:“若你执意去五国城,明日一早,我陪你去。”
第一次,他的语气这般温柔,一种属於成年男子对待女子的温柔。
我强硬道:“今夜你不陪我去,便让开。”
他扣住我的手,再不若以往那般淡定了,“根本就不急於一时,或许,对於太上来说,离开是一种解脱。”
他说得没错,父皇离世的确是一种解脱,再也无须忍受北国的寒冷与金人的囚禁,再也想着往日旖旎绮丽的故国故梦神伤哀叹,而悲伤难过的只有我。
父皇,湮儿一错再错,误信完颜宗旺,又错信完颜磐,湮儿好蠢啊。
我咬唇,克制着五内惊涛骇浪似的痛与悔。
“想哭就哭出来吧。”他的嗓音也压抑着难以言喻的痛。
鼻头一酸,泪水夺眶而出,我捂脸痛哭。
一双臂膀轻轻拥我入怀,我靠在他的肩上,哭得肝肠寸断。
好久好久,我才听到他的声音,“回去吧,我送你回殿。”
我抹了泪水,“不回去。”
多年以来,我总将他当做少年,如今才知,他确已成长为一个睿智沉稳的男子,他的肩膀宽厚得足够让我哭。
这晚,我随他来到太医院,不理会金人异样的目光,不理会完颜磐会怎么想。
李容疏在灶间下了一碗面条给我吃,即使没有胃口,我也把面条塞进嘴巴,因为明日一早,我要去五国城,必须有力气。
太医院有他的厢房,以便值夜时休憩,他让我早点歇着,我躺下来,忽而想起一事,问:“你查探过父皇驾崩的原因吗?”
“查过,但查不到什么,五国城那边的人都说太上因风寒症驾崩。”他掖好被角,那双漂亮的眸子轻轻眨着,“睡吧,我就在外间。”
“有无可能是他命人下毒害死父皇?”我不依不饶地问。
他知道我所说的“他”是谁,自然是完颜磐。
他沉吟须臾,道:“我不知,不过我觉得他没必要害死太上。”
我闭眼,过了好一会儿又睁眼,望见他坐在外间,温着一壶酒,独酌。
他的身影,白袍萧寒,孤独,清冷,绝世。
也许是哭累了,也许是伤透了心,很快便睡着了。
我想早点起来,早点去五国城,却没想到,一觉醒来已经日上三竿,而且身在辛夷殿。
连忙起身,阿未和阿诺闻声入殿,为我更衣。
这究竟怎么回事?
莫非半夜里完颜磐将我接回来?
李容疏呢?
匆匆奔出寝殿,却见完颜磐正坐在大殿,悠然自得地饮茶。
“容太医呢?”我劈头盖脸地问,不忘转换称呼。
“你问的是容太医还是李容疏?”他徐徐看向我,目含笑意,却是讥讽的笑。
我一惊。
原来,他知道了李容疏的真正身份,昨日才知,还是老早就知道了?
他笑道:“三年前,我便知容太医就是当年汴京人人传颂的妙手神童。这些年,他追随你六哥,从江北逃到江南,东躲西藏,侍奉御前。”
我不明白他对我说这些有何用意,等着他自揭谜底。
完颜磐道:“他只身潜入会宁,继而进宫,只是为了你。”
为了我?
我更迷惑了,难道李容疏来金国真的是为了我?为什么他要以身涉险?
“为你潜入会宁,潜伏在皇宫,既可保护你,又可打探消息传回大宋,他是你六哥派来的最重要的密探。”他的声音森然入骨。
“你何时知道这些的?”我冷冷地问,原来他已查探得一清二楚。
“三年前。”他自嘲一笑,“我原以为他是来救你的,却不料他并没有救你回宋的打算。既然你六哥不愿救你,放一枚棋子在你我身边,我便将计就计,故意放假消息给他,让他传回去。我本可以杀他,不过为了你,我不会杀他。”
六哥,六哥真的从未有过救我之心。
六哥,知道真相的感受很不好,真相真的很丑陋,我情愿不知道。
我问:“李容疏在哪里?”
完颜磐起身,以帝王的威严面对着我,“他无碍,你不必担心他。”
我径自往外走去,很快便被他扣住手腕,他漠然道:“我不会让你去五国城。”
也许,昨晚我与李容疏的一切,他都看见了,或者听闻了,今日才以这副冰冷的嘴脸对我吧。
“谁也无法阻止我!”我咬牙切齿。
“好,你大可去。”他松开我的手,“你还未走出皇宫,李容疏就会客死异乡。”
转身,我愤愤地盯着他,“卑鄙!”
我怎能让李容疏因我而死?
於是,我转身回寝殿。
却没料到,今日之后,我再也无法踏出这个承载了我与他毕生爱恋的辛夷殿。
这日午后,我终於知道,为何他对我这般冷漠,为何他对我的态度与此前大相径庭。
一切,都源於花苑的那一幕。
深红和浅碧说,好多宫人看见我伏在李容疏肩头哭泣,他拥着我,状似情深的男女。
然后,我歇在太医院的厢房,与他深夜独处。
宫人议论纷纷,不到两个时辰,流言便传遍整个皇宫。
说我与太医早已暗通款曲;说我宠擅专房还不够,还要与别的男子私通;说我生就一双碧眸,天生的狐媚样子,迷惑了皇太弟,又把当今圣上迷得鬼迷心窍,连年纪轻轻的容太医也不放过;说我是淫娃荡妇……
怎么难听怎么说,污言秽语满天飞。
说得这般不堪入耳,完颜磐纵然信我,也会生气。
子时,他接我回殿。之后不久,听闻了赵皇后行止不检点、与太医私通的皇太后,幽禁於千秋殿数载的皇太后,突然驾临太医院,带走李容疏,扬言要斩杀奸夫淫妇,肃清后宫的乌烟瘴气。
当然,完颜磐及时赶去了,只是没能拦住盛气凌人的皇太后带走李容疏。
深红和浅碧说,陛下和太后在太医院大吵,寸步不让。
最后,皇太后以淫乱后宫的死罪,强横地带走李容疏,将他关押在大牢。
我大惊,李容疏竟然在大牢。
想不到被幽禁多年的皇太后会突然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强硬的手段插手这件事。
原来,此前数年,她只是蛰伏,只是等待,等待一个惩治我、毁灭我的良机。
皇太后不会放过他,想必完颜磐也不会放过他。
我不能让他死,我应该如何营救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