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凤箫声绝沉孤雁,倚风长啸
三日来,完颜磐从未踏足辛夷殿。
大殿前,侍卫林立,刀戟森寒。
我被禁足了。
每日,豫儿和缦儿都会来陪我,我也尽量舒展欢颜陪他们玩闹,开开心心的。
第四日夜里,子时,我穿着深红的宫女衫裙和浅碧出殿,顺利来到大牢。
奇怪的是,浅碧说奉了陛下的命来探监,狱卒没说什么便让我们进去了。
李容疏坐在炕上,仍是那袭白袍,在昏黄的灯影映照下,犹显得苍白凄涩。
打开铁锁,我奔进去,“小师父,你怎样了?”
他白皙的脸膛本是淡漠如秋季长空,听见我的声音,转过脸来,忽而一笑,笑如春阳璀璨。
“长公主,你来了。”他温柔地朝着笑。
“他们是否打你、折磨你?”
李容疏摇头,“我很好,长公主,我终於见到你了。”
他看着我,那般忧伤,“陛下命我潜入金国救你南归,顺便查探消息。因此,我奉命来了,但在我心中,是为你而来。我以为完颜磐和完颜宗旺一样,强取豪夺,原来不是。他很爱你,可以为你忍受常人所不能忍,蛰伏隐忍多年,只为杀完颜宗旺,只为保护你;他也可以为了爱你而舍弃一切,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他会舍弃。长公主,相信我,我不会看错。”
“为什么说这些?我不想听。”我漠然回应,完颜磐对我如何,我再也不想知道。而六哥,并没有放弃我,派李容疏来救我。六哥,终究是疼我的。
“他对你的爱,让我自愧不如,即使他的手段不见得光彩。我也知道,你唯一爱的人,便是他。你嫁给他之后,确实很快乐,这几年,除开太上一事,你的微笑很明媚。”他苦笑,一双黑亮的眸子似流动着某种刻骨的思情,“因此,我决定拂逆陛下之意,让你留在金国,由你决定去留。”
我不知该说什么,失了言语一般。
和完颜磐在一起,我真的快乐吗?
也许是的吧,除了父皇南归一事,除了受封金国皇后一事。
“你回到陛下身边,未必是我乐意见到的。”李容疏望着我,目光灼灼,“陛下喜怒不形於色,但我瞧出来了,他对你的感情已逾越了兄妹之情。也许陛下已有决定,你一回去,他便不会让你再离开。这也是我改变主意的另一个原因。”
呵,果然,世间任何事都无法瞒过他这双犀利的眼睛。
他洞悉一切,只要与他待上几日,便会被他看透。
我回到六哥身边,六哥会如何待我?
李容疏也无法想象,因此,他让我抉择。
兄妹之间的暧昧情事,逾越伦理纲常,这般不堪,从他口中说出,却是那般自然,全无半分不自在。
“事已至此,何去何从,你要慎重抉择。”
“我们去五国城,将父皇的梓宫运回汴京。”
“我不能陪你了,长公主若想回去,只能自己回去,才有可能逃出金宫。”
“为什么?”我不能让父皇的遗骨滞留那天寒地冻的五国城。
“太上梓宫,陛下会遣使和完颜磐商议,完颜磐会应允的。”他淡淡道,语气却是笃定。
“那我们一起回去,待我谋划好,我就救你出大牢,一起南归。”
“只怕不成了,我不能再陪你了。”
他的目光不曾移开过我,那份炙热与哀伤,是未曾有过的。
他话中有话,我心生不祥之感,着急地问:“为什么不能陪我?你怎么了?”
李容疏完好无损,四日未曾梳洗,脸庞有点脏,鬓发有些凌乱,白袍皱皱巴巴的,除了这些,没什么异样呀。我心中惴惴,再问:“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要记住,这世间,谁也不可尽信,唯有叶将军可以信,他永远不会伤害你。”他说得异常郑重,仿佛临终遗言。
“快告诉我,你怎么了?”我的心很乱,担心他有何不测。
“秦绘是完颜磐的人,是他安插在大宋的奸细。还有,太上迁往五国城那年,密探传来的消息说是完颜宗旺和完颜弼上奏金主,其实不是,完颜宗旺并没有上奏,是完颜磐散播的消息,目的是让你误会,让你恨完颜宗旺。”
秦绘竟然是完颜磐安插在大宋的奸细!
难怪他对大宋的朝政那般了解,难怪他清楚我的一举一动,难怪秦绘极力促成宋金和议。
完颜宗旺根本没有上奏让父皇迁往五国城!
这一切,都是完颜磐的布局,是他散播的假消息!
这个瞬间,心间有隐隐的痛弥漫开来。
假若完颜磐没有散播假消息,我就不会对完颜宗旺恨之入骨,就不会布局诱捕他;完颜铖驾崩,他就不会因为被囚在临安而无法继承金国皇位,后来就不会北归夺位,更不会死於万箭穿心!
完颜宗旺因我而死,死得冤枉!
是我害死了完颜宗旺!
他根本没有让父皇迁往五国城,他与完颜磐一样,爱我入骨,因为这个执念而付出了性命。
一时之间,我觉得好难过……
一个又一个真相,令我目不暇接,心中卷起千涛万浪。
完颜磐的布局,可谓天衣无缝。
以他之智谋机变、手腕胸襟,假以时日,灭宋并非不可能。
只要他想。
当世英杰,非他莫属。
而李容疏选择隐瞒我,是不想破坏我与完颜磐的感情吧,只是到了这最后的关头,他不得不说,不能不让我知道真相。从来,他光明磊落,有什么说什么,除非逼不得已,绝不会瞒我。
李容疏轻轻握住我的手,清凉的掌心令我全身一震。
我不解地望着他,直觉他这唐突的举动定有深意。
他道:“你生就一双碧眸,身上流着西域人的血,我翻过无数典籍,看过西域人碧眸的记载。那典籍上说,碧眸之人先天不足,可能患有一种神秘的病症,不会长寿,据典籍记载,长有一双碧眸的人,都活不过三十。可能因为如此,你才会在大恸之时双目流血,短暂失明。”
神秘的病症?
活不过三十?
真的吗?
我惊得说不出话。
所幸豫儿和缦儿不是碧眸,否则也和我一样活不过三十。
李容疏叹气道:“这几年,我一直研制配方,想延长你的寿命,本想在你三十岁前一定可以研制成功,想不到……最终仍然帮不到你。”
“只要我们逃出金国,可以继续研制的。”我不知他为何这般绝望,反握他的手鼓励他。
“不过那也只是典籍的记载,不可尽信,说不定你并没有患那种神秘的病症。”他笑道。
“嗯,我会长命百岁,你放心。”
“长公主,我本想一直陪着你,可是不行了。”他握紧我的手,眼中的绝望由淡转浓,那入骨的殇痛令人动容,“我恨自己……”
“为什么不行?我要你陪我离开金国……你怎么了?小师父,你怎会吐血?”我惊骇地扶着他,完全想不到会是这样的情形他——
呕出一大口鲜血,那鲜血溅落衣襟,绽开朵朵猩红的血花。
他软软地靠在我怀里,轻颤着,我顿时明白,他被人灌毒了。
是谁下的毒手?是谁……
泪眼婆娑。
想不到这次见面是最后一次……
李容疏窍长的黑睫轻轻颤动,嗓音变得低弱,“抱我,可好?”
我依言抱紧他,哭道:“是谁?告诉我,究竟是谁?”
他目视前方,目光缥缈而悠远,有着淡淡的笑意,“靖康元年,在康王府为你授业,你很调皮,总与我打闹,也许就在那时候,我便开始无法忘怀;建炎三年,你南归,我再次为你授业,你变了,不调皮不打闹,眼底蕴着忧伤,心狠手辣,只是那倔强的性子依然没变。每当看着你的眼睛,看着你与陛下吵架,我就很心疼。”
李容疏……喜欢我?
由此引起的震惊被他再次吐血而打断,我又难过又心慌,“别再说了,我去找太医……”
“没用了,我自己就是太医,那是鸩毒。”他看着我,染血的眼眸哀痛得令人难以承受,“我未曾想过要告诉你,因为你我相差六岁,你只将我当做孩子。我只想默默地陪在你身旁,就像叶将军那样,永远保护你。”
“我与平常的少年不一样,心智早慧,却无法企及你的年岁,於是我想快快长成一个男子汉,可以更好地保护你。好不容易熬到弱冠之年,却未曾料到,我要永远离开你了,不能再陪着你了。”
“小师父,我不知……”
“我根本不想当你的小师父,叫我‘容疏’,好不好?”他低沉地求我,目含期盼。
“容疏……”
我从来不知,伴我多年的妙手神童,竟然心怀情愫,与叶梓翔一样,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地守护我……从来不知,他小小年纪,却爱得这般深沉而苦涩……
是我误了他……是我害了他……
李容疏的身子因为剧毒的啃噬而颤得愈发厉害,“莫自责。当年我还小,你不愿嫁给我是应当的,我只恨自己比你小六岁……”
鲜血从他的唇角溢出,我不停地拭血,泪珠落在他衣襟的血上,混合一处。
他抬手拭去我脸上的泪水,痛惜道:“莫伤心,我不在你身边,凡事三思而后行,不可意气用事……长公主,往后何去何从,须三思……”
“我不许你死……你不能死……我还有很多事想不明白……我要你活着……”
热泪滚落,此时此刻,我蓦然发觉,自靖康国变十年来,我总想着,只要有他在,想不明白的事,问他就好,他会给我一个最佳的答案。
原来,我很容易依赖身边人,依赖完颜宗旺的宠与爱,依赖六哥的眷顾,依赖叶梓翔的保护,依赖李容疏的智慧,依赖完颜磐的深爱。而今,在这龙潭虎穴的金国,李容疏将永远离开我,我该怎么办?
我惶恐地摇着他,“李容疏,你怎可以舍我离去?你不能死……”
热血洒落,白袍被血浸透,凄艳得刺目。
李容疏的脸和唇苍白如纸,那双无时无刻散发着睿芒的眼眸,此时因痛而就散了昔日的神采,“莫难过,人终有一死。若你回宋,可以去找叶将军……”
“是谁害你的,是谁?”我绝不会放过那个害死他的人。
“莫追究,静静地陪着我,好不好?”他轻蹙眉心,身子剧颤。
“是不是完颜磐?是不是……”
“长公主,来世……我一定比你年长……”他的声音越来越弱,眸光渐渐涣散。
我抱紧他,泪落如雨。
他想凝聚起最后一抹眸光望我,却终究无力,轻轻地阖目,苍白的唇角浅浅勾着。
头一滑,他再也无须禁受鸩毒的折磨了。
我抱着他,泪水倾泻,咽喉痛得喊不出声。
从今往后,世上再无妙手神童李容疏,再无这么一个睿智得洞悉一切的人陪着我了。
从今往后,默默喜欢我十年的李容疏,再也不会为我分忧解惑、为我诊脉医治了。
眼前一片模糊,他的白袍忽然间染上了艳红的血,触目惊心。
就这样静静地抱着他,多陪他一时半刻,让他走得开心一些。
他身上的热度慢慢流逝,可是只要我抱着他,他还会有一丁点温度。
那夜,我抱着李容疏,很久很久。
狱卒和浅碧来请我回殿,浅碧惊骇,说我满面是血,衫裙上也是血迹斑斑。
原来,我又双目流血了。
我问狱卒方才谁来过,狱卒支支吾吾不敢说,我森厉地喝问,他才说是方才两个内侍来过,说是奉了陛下的命。
其实不必问,我也知道,是完颜磐毒杀李容疏的,否则李容疏也不会要我别追究。
浅碧劝我回殿,可我怎能抛下李容疏呢?
我喝令他们出去,疾言厉色,他们才迫不得已地出去。
容疏,谁也不会打扰我们。
抱着他,枯坐於牢房,四肢麻木,似已感觉不到心中的痛,全身上下不再有知觉。
坐了好久,我累了,再也抱不动他了,牢房越来越暗,越来越暗……
醒来时,我眼疾复发,眼前一片黑暗,可是我知道,我又回到了辛夷殿。
这次,没有李容疏的医术,我的眼睛可以复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