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名太医联手会诊,可是我拒绝就医,谁劝也没用。
完颜磐苦口婆心地劝我就医,我不是当他的话是耳旁风就是捂着耳朵,规劝多次,他也累了。
我甚至懒得质问他为什么毒杀李容疏,又怎会听他的劝?
李容疏是大宋派来的密探,与我公然在花苑相拥搂抱,流言甚嚣尘上,他又怎会留着他这个眼中钉、肉中刺?
无奈之下,完颜磐以豫儿和缦儿为招,让两个小鬼劝我就医。
“母后,你病了为什么不让太医诊治?”缦儿摇着我的手臂,可怜兮兮地祈求,“母后听父皇的话好不好?我们和父皇都很担心母后,母后……”
“若我病了,也和母后一样,不让太医诊治。”豫儿钻在我怀里哽咽道,“母后,我好害怕……怕你再也不理我们了,再也不疼我们了……”
我让阿未和阿诺带他们出去,耳根清静一些。
不久,有人进殿,我知道,是完颜磐。
我靠躺着,闭眼。
“湮儿,李容疏死了,我也很难过。”他装得可真悲伤啊。
“你以为是我毒杀他的?”他掐住我的手臂,“是不是?”
不是你还有谁?你还有脸对我说不是你!
完颜磐悲沉道:“如果我说,李容疏不是我杀的,你信不信?”
我不信!
除了你,难道是你母后吗?真可笑,你母后最想杀的人是我,有何理由杀李容疏?
我拿开他的手,躺下来,拉高锦衾闷着头。
“好,就算是我杀了李容疏,就算是我伤害了你,加上我欺瞒你爹爹的死,你要我怎样,你说,我无不照办。”他的声音似有哽咽,“只要你说得出,我就做得到,除了……离开我。”
说得多动听啊。
杀了人还可以让人起死回生吗?砍了人的头颅还可以把头颅安上去吗?
若我杀了你,再对你说,你要我怎样都可以,你愿意吗?
太可笑了。
见我不回应,他再坐半晌,长长一叹才离去。
让我幡然醒悟、接受诊治的人,是深红和浅碧。
浅碧道:“皇后,如果容太医还在世,一定不会让你这样自暴自弃的,他会医好你的眼睛,让你振作起来。”
深红道:“是啊,皇后听听劝吧,再不医治,眼睛就无法复原了。”
浅碧又道:“陛下命人将容太医的屍首装殓了,棺木停放在宫中,皇后,容太医若还在世,一定对你说,若你想离开这里,就要先治好眼睛,一个瞎子如何离开金国?”
是啊,瞎子如何离开?
我为何没有想到这一点?
可是,不知是三名太医的医术太粗劣还是我的眼疾太严重,治了好久,过年了还无法复原。
在医治眼睛的这个冬季,完颜磐未曾歇在辛夷殿,只是常来看我,还和以往一样,陪两个孩子玩闹。我不想让孩子发觉他们的父皇母后已形同陌路,再也无法挽回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恋,便挤出笑容陪他们笑闹。
也许,只有陪着孩子的时候,他才会觉得依稀回到了从前,仿佛不曾发生过那令人悲痛的事。
豫儿和缦儿时常陪我,逗我笑,给我讲趣事,或者让我听他们背诗,往往这个时候,我便会觉得心痛如割。他们不曾问起为什么容师父不见了,也许是完颜磐已经告诉过他们了吧。
煎熬的日子平静地流逝,我等着眼睛复原的那一日。
一夜,我梦见父皇被金人虐打、折磨,父皇痛苦地惨叫着,全身血淋淋的,皮开肉绽,惨不可言。我想冲过去救父皇,可是,有人拽着我的手,不让我过去,我怎么挣扎也没用。
“湮儿——湮儿——”
谁在叫我?
我蓦然惊醒,大汗淋漓。
却被人拥抱着,我看不见他,鼻端却是熟悉的辛夷花香味,是完颜磐。
“没事了……没事了……”他温柔地安抚着我。
“父皇好惨……我要去见父皇……”
“你只是做噩梦……醒了就没事了……”
“不是的,父皇真的很惨……我要去见父皇……”我挣扎着下床。
完颜磐紧箍着我,“你爹爹已不在了,湮儿,不要这样……”
是啊,父皇驾崩了,父皇永远离开我了,我再也见不到父皇了……
我用劲地推开他,“是你害死父皇的……是你……我恨你……”
“不是我,湮儿,你冷静一点……湮儿……”他复又抱着我,试图安抚我激烈的情绪。
“不要碰我……你滚……滚啊!”
“好,我走,你好好歇着,不要胡思乱想。”
完颜磐的脚步声慢慢消失,深夜回归寂静。
我拥衾哭泣。
绍兴七年,春,二月。
一日,深红对我说,完颜宗显妾陆氏自缢身亡。
六嫂为什么自缢?早些年没有寻死,却到如今才寻死?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几日后,完颜磐与豫儿、缦儿玩闹后,命人送走他们,温柔地对我说:“湮儿,你六哥念於生母卫氏年事已高,想接回去,我应允了。”
我不为所动,不语。
六哥想接卫贤妃回去,自然也会接六嫂回去。而六嫂在大喜之余,忽然感到深深的恐惧与悲凉——委身金人,苟且偷生,与婆婆共侍一夫,她回去了,以何面目再见六哥?
她过不了自己那一关,於是自缢,偿还六哥的情意。
他又道:“你六哥为了接回母亲,很大方。”
完颜磐说,六哥的大方在於:宋金两国重新划界,东以淮水中流、西以大散关为界,宋割唐、邓二州(在今河南省内),又重定陕西地界,宋失去商(今陕西内)、秦(今甘肃内)两州约一半土地予金。宋奉表称臣於金,金册宋主为皇帝。每逢金主生日及元旦,宋均须遣使称贺。宋每年向金国缴纳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
心中狂笑。
六哥,为了母妃,你可真是大手笔,堪称宋人传诵的大孝子。可是,如果你孝顺,为何不见你大手笔地割地纳贡给金国接回父皇?为何你让父皇痴痴地等了这么多年,等到病死也等不到?
六哥,你真想接回母妃吗?还是不想宋人知道你尊贵的母妃委身金国宗室,与儿媳共侍一夫,继而羞辱你这个大宋皇帝?
六哥,你太让人失望了。
“湮儿,若你觉得不妥,我可以无条件让卫氏带着你爹爹和李容疏的棺木回去。”他握着我的手,柔情款款地说。
“湮儿,我想听听你的声音。”他蹲在我面前,双臂搁在我腿上,掌心的温热暖和了我的手。
“你与六哥的事,我不想再理会。”
数月来,这是我第二次与他说话,他应该很开心的吧。
完颜磐哀沉道:“那些事过了那么久,还不能原谅我吗?只要你能解恨,我任你处置。”
是的,我恨,但我又不能将他怎样。
杀他,为李容疏复仇,我真的做不到。
突然,他吻住我的唇,最初的小心翼翼很短暂,他想要更多,急速加深了这个吻,沉迷而缠绵,鼻息炙热,似要将我吞入腹中。
我愣了半晌,然后用力地推开他。
静立片刻,他终究离去。
想他正当盛年,后宫只有我一个皇后,他如何隐忍?
然而,我就是要他隐忍,要他痛!
我不会原谅他!
绍兴七年,四月,完颜宗显护送宋帝生母卫氏、宋太上皇梓宫、太上皇后郑氏遗骨和李容疏的棺木回宋。
他们启程后三日,我重见光明,眼疾终於治愈。
我也该走了。
连续三晚,我带着孩子就寝,尽量多陪陪他们。
他们受宠若惊,很乖很乖,在锦衾里抱着我的胳膊不放。
最后一晚,我哄他们睡下,收拾好包袱,坐在床头,看着俊俏的豫儿、妍秀的缦儿,悄然落泪。他们是我唯一的不舍与眷恋,我摸着他们的小脸,流连再流连。
孩子,原谅母后,不是我故意不要你们,而是我不得不走;不是我不想带你们走,而是跟着父皇,於你们来说,会更好。
放下芙蓉帐,狠心离开。
这个曾让我惊喜交加的辛夷殿,这个承载了我所有爱恋的宫殿,这座囚禁我五年多的金国皇宫,我终究要离开了。最后一眼,不是不舍,而是在这一刻记住所有的悲喜,离开后,全然抛却,再不想起。
深红和浅碧愿生死相随,我不许,她们死也要跟着我回宋,我无奈地答应了。
浓夜如染,三人来到皇宫西门,宫门守卫拦住我们,不放行。
准备好的一套说辞,好说歹说,守卫就是不让开。
忽然,脚步声传来,我转身,看见一人自暗夜中稳步走来。
所有守卫立即下跪叩拜,深红和浅碧也行礼。
我早已知道,他会料到我的行动。
完颜磐挥手,所有人等皆隐入浓稠的夜色中。
“这么久了,你还不能释怀吗?”他伤心地问,眼眸一片血红。
“此生此世,再难忘记。”心中有恨有怨,却可以这般平静地应对他,或许是因为我的心充满了仇恨与怨怼。
“为什么你认定李容疏是我杀的?为什么不信我?”他激动地问,像是一只遍体鳞伤的小兽做最后的抵抗。
“说这些再也没有意义了,我已无法面对你,也不想再与你朝夕相对。”我冷声道。
完颜磐握住我双臂,焦急而惶恐,“是母后毒杀李容疏,不是我!母后想以此离间我们的感情,逼你离开我。”
我怒道:“也许凶手真是你母后,可是你为什么不派人保护李容疏?你明明知道是你母后带走了他,明明知道他凶多吉少……”我指戳着他的胸口,“真相是,你也巴不得他早点死,六哥派来的密探就不会再传出金国消息,你也少了一个威胁。”
他睁目,“不是这样的……”
“你无须再说!你骗我到金国,以叶梓翔威胁我随你回来,逼我嫁给你……我告诉你,我根本就不想嫁给你,不想当你的贵妃、皇后,我不想!”我大吼,想以此让他放手。
“小猫……”他温柔地唤我。
小猫……
好久好久没有听见这个称呼了,久到连我自己都忘了,可是,我不会再受他蛊惑。
我道:“无论如何,我不会再留下来,除非我死!”
完颜磐闭目,有泪滑下。
一脸悲痛。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
我不可能不爱他,又不可能不恨他,这个让我又爱又恨的金国皇帝,总让我心痛、心软,这一次,我绝不会再心软。
他睁开眼,叹气,似乎作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好,我让你走,可是你要答应我,若有一日你无处可去,或是不再那么恨我了,回来找我,我会永远等你。”
我想跟他说,我不会再回来,可是,终究不忍。
他痛彻心扉地问:“我可以再抱抱你吗?”
不待我回答,他将我拥进怀里,死紧死紧的,像要将我融进他的胸膛。
挣脱开来,我唤了深红和浅碧,最后看他一眼,跨出西门,义无反顾。
那最后的一眼,我看见完颜磐再次泪落,眸光痛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