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末将不能再效命朝廷了……”他的声音轻弱如羽毛,又呕出一口鲜血。
“叶将军……”我抱紧他,泪水模糊了双眼。
“得长公主如此关怀,我死而无憾。”叶梓翔温柔浅笑,脸膛泛出淡淡的青色。
我大恸,泪流满面。
文武双全、精忠报国的叶梓翔终究要死了,因我而死!
他一直望着我笑,眷恋地看我,想凝聚所有的精气看我最后一眼,却终究抵不过死亡的侵袭。
我看向六哥,他亦悲痛,双眸凝泪。
叶梓翔缓缓阖目……
他的手松开我的手,头歪向一边,再无气息,永远再不会睁开眼睛。
叶梓翔就这么死了?
大宋中兴之将就这么被奸臣害死了?
为什么会这样?
完颜宗旺死了,父皇死了,李容疏死了,乐福死了,深红浅碧死了,叶梓翔死了……为什么我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为什么让我一次又一次地承受亲人、友人离世之痛?
难道,那个预言是真的?
有人预言,我这双碧眸会害死自己,更会害死身旁的人。
短短十五年,死了这么多人,为什么我还没死?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果我身旁的人都会死,那么,六哥也会死吗?阿磐呢?是否他们终究会死?
侍卫从我手中接过叶梓翔的屍首,赵俊揽着我站起身,“人死不能复生,湮儿,节哀吧。”
“六哥,是我害死叶将军的。”我捂脸。
“不是你,是我。”他怜惜地抱我。
我放声痛哭。
这一生,叶梓翔待我的好、予我的情,本已偿还不清,没想到,他年纪轻轻就因我而被害,教我如何不伤痛?这么好的一个男子,能文能武,於家国有功,於社稷有福,却因我而死,我才是最该死的那一个。
上苍为什么这般作弄人?
肝肠寸断。
六哥安慰我好久,温言哄我,才让我止哭。
他扶着我出了牢房,来到大理寺院子,监察御史万大人和秦绘正恭恭敬敬地恭候圣驾。
我抢步上前,质问万大人:“奸贼,为何毒杀叶将军?”
“叶将军一案尚未定案,微臣纵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毒杀叶将军,长公主莫血口喷人。”万大人对答如流,不慌不忙地说道。
“你在饭菜中下毒,毒死叶将军,还敢狡辩?”我厉声道,恨不得一剑杀了他,“你不要说有毒的饭菜不是你准备的,你不知道。”
“微臣确实不知,长公主明鉴。”万大人有恃无恐地说,转而对六哥恭谨道,“陛下,叶将军被毒杀,微臣也才知道,陛下明察。”
赵俊漠然地问:“饭菜是谁送的?”
万大人道:“是狱卒送的。”
赵俊道:“传狱卒。”
万大人小心翼翼道:“陛下,适才微臣惊闻狱卒毒杀叶将军,一怒之下已将狱卒杀了。”
好一招“杀人灭口”,将一切推得干干净净。
赵俊突然瞪问秦绘,目光冷冽得可怖,“秦爱卿,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秦绘被问话,丝毫不惧,却故作惶恐道:“微臣以为,应彻查大理寺所有狱卒,为叶将军讨回一个公道。”
“哦?”赵俊冷勾唇角,竟然笑起来,“叶将军未及定罪,狱卒也有胆量毒杀朝中大将?秦爱卿,你以为狱卒受何人指使?”
“微臣……愚见,叶将军性沉鸷,从戎一生,早些年奉旨平寇,满手血腥……许是那时杀人太多,得罪了一些人草莽流寇,此时仇家寻仇,不足为奇。”秦绘谨慎措辞道。
“依你之见,叶将军是被仇家毒杀?”赵俊淡淡一笑,眸色倏然转浓。
“正是。”秦绘道。
“好一个‘仇家毒杀’。”赵俊纵声大笑。
秦绘和万大人不解,面面相觑。
我望着六哥,不明所以。
忽的,眼前一晃,我看见六哥迅捷转身,从身旁侍卫腰间抽出银剑,在他们尚未看清楚形势的时候,那剑尖直直地刺进万大人的胸口。顿时,万大人身受剧痛,眼睛骤然收缩,不敢置信圣上会亲手杀他。
“你杀人灭口,毒杀叶将军的幕后主谋不是你还有谁?”赵俊寒声道,眸中杀机凛冽。
“陛下……”万大人挣扎了两下,软倒在地。
身为同僚的秦绘,眼见同党赴死,吓得满额渗汗,瑟缩着身子,深深垂首。
赵俊厉声问道:“秦绘,你作何解释?”
此时,秦绘才流露出真正的惊惧,“微……臣……真的不知……许是仇杀……许是万大人……”
听着他语无伦次的话,我很想笑。
最想叶梓翔死的人,是屡屡败在他手下的完颜弼。
而秦绘是金国安插在大宋的奸细,自然要为完颜弼办事。
真正的幕后主谋,就是秦绘。
我亦迅速抽出侍卫的配剑,往秦绘的胸口刺去。
他闪避得倒是很快,大喊:“陛下,救微臣……”
我满腔怒火,一刺不中,发足狂追,从身后刺进他的身子,狠狠贯穿。
这一刻,我无比的快意。
叶将军,即使为你报了仇,你也不能死而复生。
秦绘挣扎了两下,最终气绝身亡。
哐啷一声,银剑掉地。
我看向六哥,惊异之色从他的眼中一闪而过。
这夜,六哥要送我去倾瑶别苑歇息,但那别苑是我的伤心之地,我再也不想去。
我住在临安城的客栈,他随我住在客栈,包下一层楼,他的房间就在我的隔壁。
他想保护我,还是想黏着我、不让我走,我不愿深究。
次日早间,伙计将早膳送到他的房间,他拉我一道用膳,劝我多吃点。
“湮儿,这些都是临安名点,你尝尝。”赵俊笑着招呼我。
“嗯。”我依言尝了一口,却食不知味。
接着,他又夹了点心放在我碗中,哄着我:“湮儿,叶将军的死,是我的错,与你无关,我会补偿他的族人,重用他的胞弟。”
我疏离道:“六哥,朝上的事,我不想听。”
他坐到我身旁,拉住我双手,“湮儿,你是否怪六哥?”
我摇头,“我怪自己。”
赵俊大为不忍,“此事与你无关,你怪六哥吧,你要六哥怎么做,六哥都答应你。”
他状似真诚,可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信任他了。
恰时,有侍卫进来,低声禀报道:“陛下,朝中有急事。”
赵俊挥手,侍卫出去。
“六哥,你回宫吧,无须担心我。”我浅浅一笑。
“六哥先回宫处理政事,今日晚些时候出宫找你。”他拍着我的肩,温言叮嘱,“湮儿,就在客栈歇着,我留几个侍卫保护你,乖乖地在这里等我,嗯?”
我颔首,“六哥,带一些糕点在路上吃。”
他笑起来,我取了一块丝帛包了几块糕点,递他在手中,送他出门。
这一去,六哥直到黄昏才来找我。
其时,我站在西湖岸边的画舫上,看一湖寒水,远眺西天绚烂的晚霞。
他登船,站在我身边,将一袭玉色披风披在我身上,“快入冬了,仔细着凉。湮儿,我下旨将叶将军风光大葬,抚恤他的家人与族人。”
“六哥,真的是秦绘和万大人毒杀叶将军吗?”我幽幽地盯着他,冷声质问。
“你还怀疑什么?”赵俊愣了片刻才问,满目的不可思议。
想了一夜,我总觉得叶梓翔的死并非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我突然出现在大理寺,秦绘和万大人知道我会救叶梓翔,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饭菜中下毒,毒杀他。可他们吃了雄心豹子胆还是恃宠而骄,竟敢毒杀朝中大将?他们只是臣子,怎敢在案件未结的时候毒杀犯人?
除非,他们的身后还有一个握有生杀大权的主谋——六哥。
是六哥要叶梓翔死,是六哥下的密令,秦绘和万大人才敢行事。
事后,六哥顺势杀两个奸臣灭口,我便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了。
“六哥,我不想怀疑你,可那两个奸贼有胆量毒杀叶将军吗?”我怒声问道。
“他们有胆毒杀叶将军,我也很震惊。”他睁目,眸色骤然一亮,忿忿道,“你以为是我命他们下毒的?你以为我与你在画舫上闲聊品茗是故意拖延时间、好让他们下手?”
我不语,他所说的,正是我心中所想。
六哥伤心的模样,让我很难过。
他捂额,看一眼碧水惊秋,狂躁不安,眉头紧皱,“湮儿,你竟然这么看待六哥!”
我也不想怀疑他,不想将他看成一个滥杀无辜、不分青红皂白就杀忠臣良将的帝王。
赵俊又悲伤又愤怒,“我为什么要杀叶将军?你说,我为什么杀他?”
杀了他,大宋就可以和金国和议;杀了他,金国就不会再吃败仗,赵恒就可以永无归期,六哥的皇位就可以永远稳固。
可是,我没说,这番话,会撕裂他的心。
六哥真的没有杀叶梓翔之心吗?
“湮儿,六哥之所以纵容秦绘等人诬陷叶梓翔,一来,以和议休养生息,求得长治久安;二来,六哥想知道你在哪里,六哥想你……想找你回来……”赵俊悲愤地解释。
“真是这样吗?”
“六哥错就错在疏於防范,秦绘等人竟然胆大包天,让叶将军死得冤枉,死得不值。”
被人冤枉的感觉,也许就是六哥这样的吧,伤透了心,急於让人明白他是被冤枉的,让人相信他。
他长长一叹,伤心欲绝,“你若不信,六哥说什么也无用,你走吧,就当再无六哥这个兄长。”
他转身欲走,背影孤独清绝。
“六哥……我信你。”
也许,真是我想错了,六哥根本范不着毒杀叶梓翔。
赵俊转身行来,我挽着他的胳膊,“六哥,是我不好,是我胡思乱想……”
他轻拥着我,“叶将军死了,你伤心,我也难过。这些年,他和李容疏一直陪着我,从河南逃难开始,到南京即位,再到江北江南,他们是我最可信赖的臣子,也是我绝无仅有的朋友。”
我埋脸在他的胸口,泪湿了他的衣襟。
半晌,他为我拭泪,承诺道:“湮儿,我会成为你心目中的大宋皇帝,有朝一日,我会富国强兵,会收复中原失地,会还阙汴京,会带你回汴京皇宫,我会成为大宋中兴之主。”
我重重地点头,“湮儿会活到那一日,看着六哥再开大宋盛世。”
残阳如血,云海翻涌,晚霞铺锦。
“六哥,我厌倦了皇宫,想到处走走看看,游山玩水,快乐似神仙。”
“好,六哥让你游山玩水,让你快乐似神仙。”
“不要派人跟着我,好不好?”
“好。”顿了片刻,他又道,“你不必费心日常花费,六哥为你备着。”
“嗯。”
“六哥想你的时候,你会回来吗?”
“会,我也会想六哥。”
“那我们约定个日期吧,六月,除夕,你回来与我过年守岁,如何?”
“好呀。”
我犹豫良久,说出心中的打算,“六哥,我想求你一事。”
他挑眉以问,我道:“六哥可否下令,无论是正史野史,还是民间书册,都不许提及沁福帝姬、宁国长公主的任何事,从大宋皇室、史籍、民间书册中抹去我的一切。”
赵俊大为震惊,“为什么?”
因为,大宋沁福帝姬先被金国皇太弟完颜宗旺所占,成为他的侍妾,后来成为金帝完颜磐的皇后,虽然册封时我是赵玉络,但是,世事难料,谁也无法保证无人知道。
我爱阿磐,但先后成为这对叔侄的女人,还当了金国皇后,这是我终生的耻辱,也是大宋的耻辱。我不能让这耻辱世世代代流传下去,不能为后世谈论。
即使我的姐妹们所受的耻辱与我相类,即使大宋尊严早已在靖康国变时沦丧,即使金人给予大宋的耻辱早已钉在漫漫历史长河中。
我说出这番话,他明白了,应允了我,尽可能地禁止有关沁福帝姬、宁国长公主的民间记载。
六哥揽着我,与我共同远眺西天日暮。
残阳如泣,渐落山头,红艳如锦的霞光被黑暗一点点地吞没。
秋风寒凉,寒气逼人,六哥拥紧我,我靠在他的肩头,望万丈霞光终成光阴一缕,从指尖幽凉滑过,心中平静无澜。
六哥,我会好好活着,在有生之年,看你收复失地、还都汴京。
(本章完)